倒是方才拜读诸位兄台佳作,
获益良多,只是心中偶有一惑,
不吐不快,想请教诸位大家。”
以请教为名,行点评之实,
这是最不容易得罪人的方式。
柳彦博挑眉:
“哦?苏兄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语气已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
苏惟瑾道:
“小弟观诸位诗作,
多咏王气、叹兴亡、赞风月,
皆是大好题目。
然则,小弟愚见,
怀古若非为鉴今,则易流于空泛。
试问六朝何以更迭?
除却天命,岂非亦因人祸?
诸如门阀倾轧、士风浮靡、武备废弛、民生凋敝?
我等读书人,怀古之时,
是否更应思及当下,
如何避免重蹈覆辙,
方不负圣贤教诲?”
一席话,恰似在温吞的醉人春风里,
突然注入一股冷冽的清泉。
舱内顿时安静了几分。
有人面露沉思,有人则不以为然。
柳彦博哂笑道:
“苏兄此言,未免过于沉重。
文会雅集,吟风弄月本是常情,
何必牵扯什么兴亡人祸,徒增烦扰?”
“柳兄说的是,”
另一人接口,
“诗词小道,陶冶性情而已,
何必赋予那般重担?”
苏惟瑾微微一笑,并不争辩,转而道:
“柳兄方才诗中有‘后庭花落遗曲在,
玉树歌残暮霭沉’之句,
用陈后主典故,极是贴切。
然小弟尝读史书,
见记载陈朝末年为修玉树后庭花,
耗费巨万,征发民夫,
致使国库空虚,民怨沸腾。
这‘玉树歌残’,背后实是万家哀嚎。
我等凭吊,若只闻仙乐,
不见血泪,是否……稍显单薄?”
他语气平和,
甚至带着请教的笑意,
但话语内容却犀利如刀,
直接剥开了华丽诗词下的残酷真相!
柳彦博顿时语塞,脸色涨红。
他作诗时只顾着用典精巧、
辞藻优美,何曾想过这许多?
此时,一位坐在角落、
一直沉默寡言的青衫士子忽然开口,
声音清越:
“苏兄此言,振聋发聩。
怀古确当有深意,而非徒靡文辞。”
这人气质冷峻,目光锐利,
方才众人喧哗时,
他只静静饮酒,并未随大流奉承。
有人低声介绍,此人是徐明轩,
乃南直隶有名的才子,
家境优渥,却性情孤高,极少轻易许人。
苏惟瑾看向徐明轩,拱手示谢。
又有一人不服,争论道:
“诗者,吟咏性情也。
若皆如苏兄所言,字字需关时务,
句句要涉民生,岂不失了诗趣?”
苏惟瑾从容应对:
“兄台所言极是。
诗贵性情,然性情亦有高下。
杜工部诗沉郁顿挫,
关乎社稷民生,岂无诗趣?
白乐天诗平易近人,
心系黎民疾苦,岂失性情?
小弟非是说诗必言政,
而是以为,吾辈读书人,
胸中当有丘壑,笔下自有乾坤。
眼中若只看得见风花雪月,
而看不见民间疾苦、江山社稷,
终是落了下乘。”
这番话,格局宏大,
立意高远,却又合情合理,
令人难以反驳。
舱内彻底安静下来,
方才那些得意之作,
在苏惟瑾这番议论下,
仿佛顿时失色不少。
文徴明先生抚须颔首,眼中满是赞赏。
徐明轩则深深看了苏惟瑾一眼,
目光中少了几分冷漠,
多了几分探究之意。
柳彦博等人面色讪讪,
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苏惟瑾再次拱手,谦逊道:
“小弟狂妄,胡言乱语,
扰了诸位雅兴,还望海涵。
小弟罚酒一杯。”
说罢,自斟自饮一杯,姿态做得十足。
经此一事,再无人敢小觑这个来自北地小县的年轻秀才。
后续的文会,苏惟瑾依旧多数时间沉默,
但偶尔开口,必能切中要害,
言必有物,令众人侧目。
他悄然观察,发现徐明轩才学确实极高,
见解不凡,但似乎对自己隐隐存有一丝比较之意。
而其他士子中,
亦有几人眼神真诚,
似对苏惟瑾的见解颇为认同。
金陵文会,初露锋芒。
苏惟瑾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
虽未掀起巨浪,却已在这江南才子圈中,
荡开了属于自己的涟漪。
雏凤清于老凤声,
他已悄然奏响了属于自己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