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四年的四月间,王守仁在赣州已经讲了一年学。这些日子南昌城里风平浪静,守仁的学生冀元亨每隔一月就给守仁送来一次消息,总是说宁王在府里聚集一帮文士喝酒谈诗,平时不出府门一步。至于曾在南昌城里露过面的大盗凌十一之流早已销声匿迹,这座江西省府、拥兵数万的南昌城,表面看起来简直比南赣还要太平。
到了四月间,冀元亨忽然从南昌到了赣州:“先生,宁王的门客刘养正找到府上,说宁王想请先生讲论学问,请先生无论如何去一趟南昌。”
宁王这个邀请实在有些突然,可南昌那边将近一年都没有动静,倒让人觉得担心,现在宁王总算有了举动,守仁想了一想:“宁王约我到王府见面吗?”
“刘养正说宁王想请先生去游滕王阁,而且事情缓急都由先生定,哪一天到,就哪天见。”
宁王不约王守仁到王府相会,反而约在滕王阁相见,显然是在刻意为守仁着想,免得他觉得出入王府不方便。人家如此“盛情”相约,不去也不好:“那就见一面吧。”
当下王守仁换了便装,乘一条小船沿江而下到了南昌,自己先到赣江东岸的滕王阁下相候,命冀元亨去请宁王。
也就一顿饭的工夫,冀元亨陪着两个人走了过来,一个是宁王朱宸濠,另一个是谋士刘养正,两人都戴着四方巾,穿着平平常常的夏布衫子,看着像个游景观光的文士,毫不起眼。
刘养正上前与守仁拱手施礼,笑道:“听说这一年来阳明先生在赣州开馆讲学,哦哟!讲的尽是天大的道理!我们这些人偏偏无缘与闻,憾事呀!所以王爷冒昧相请,欲和先生讲论几句,在下也沾个光,得闻先生教诲,幸甚幸甚。”说了一番客气话,引着守仁和宁王上了滕王阁。
滕王阁楼高四十二尺,周围七十四丈,外观三层,内里却有七层,是所谓“明三暗七”的格局,仪门高峙,堂阔五楹,廊庑相接,左右二亭,北为挹翠,南是压江,起脊重檐,纷繁壮丽,高峨奇伟,蔚为大观,又以一篇千古绝唱的《滕王阁序》名动天下,实是一处天交地融、聚华敛精的宝地,虽然屡经战火,却又屡毁屡建,至今灿若云锦,实为南昌城中第一景致。
几个人登上楼台的第五层,在回廊内临窗之处坐下,立刻有人奉上茶来,放眼望去,一窗风月,十里江流,让人心怀舒畅,如登仙界。守仁不由得低声叹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人当生于江湖,身当做个野客……”
朱宸濠笑道:“阳明先生好意境,这是王勃《滕王阁序》里的千古名句了。”
“是啊,据说王勃作此序时年方二十,真是奇才。这篇序文末尾的一首诗也是神来之笔。”王守仁看了朱宸濠一眼,朗声吟道: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王勃这首滕王阁诗果然是神来之笔,可王守仁念这首诗给朱宸濠听,内里却暗含着一些意思。
滕王阁是唐朝的滕王李元婴所建。李元婴是唐高祖李渊的幼子,从小娇惯任性,奢侈无度,被封为滕王后,在封地榨民膏脂,广建楼台,弄得民怨如沸。唐太宗李世民一怒之下把他贬到苏州,后又转到南昌。可滕王毫无悔过之意,到南昌后又聚敛钱财修了这座滕王阁,专为歌舞享乐之用。结果没多久又被唐高宗厌恶,贬往阆中去了……王勃写滕王阁诗的时候,滕王自己早就被逐了,所以王勃的诗中“阁中帝子今何在”一句,颇有讽刺这位荒**王公的意思。
今天王守仁当着宁王念这几句,说讽也是讽,说劝,也是劝。
听王守仁念这几句诗,宁王脸上并无表情,几个人喝了杯茶,寒暄几句,又有下人捧上一坛花雕,端来几道菜肴,朴朴素素摆了一桌。
刘养正笑着说:“与阳明先生相会是雅集,所以话要多谈,菜要少上,酒要清淡,茶要香醇,眼前这几样东西没什么特色,只因我和王爷要听的是阳明先生讲的大道理,菜多了倒腻了。”指着桌上的菜肴说,“这三杯鸡是江西名菜,烹时不用汤水,只用一杯猪油、一杯米酒、一杯酱油来调味,所以叫作‘三杯鸡’,色泽红润,原汁原味,阳明先生多尝几口。”
话音未落,朱宸濠已经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鸡肉送到守仁面前。守仁忙起身拱手,连说:“这怎么敢当……”朱宸濠一笑,又夹起一只狮子头送到守仁面前。刘养正拿过酒壶亲自替守仁斟酒,客客气气地说:“今天不谈政事,只论学问,我等都是圣学同道,不必管什么尊卑,皆以先生、后学相称便是。”
王守仁虽然明知道面前坐着的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可人家对他如此客气,而且口口声声讲论学问,显出一番真心实意来,王守仁也不好驳人家的面子,笑着说:“王爷和刘先生太客气了。讲论学问是王某平生最爱做的事,今天王爷要问什么,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养正和宁王对看了一眼,问道:“阳明先生,孟子有云:‘尧舜之道,孝弟而已’,古人把一个‘孝’字看得如此之重,其中可有深意吗?”
王守仁略想了想:“刘先生问得好,这里面并没有‘深意’,反而是个‘浅意’。孟子认为父慈子孝是一个人生来就有的感情,是人性中最简单的良知,如果能抓住‘孝’字做文章,从这里面提炼出良知,然后扩充起来,由对父母的孝发展而为对众人的爱,最后扩充至对天下人的‘大爱’,这就是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样扩充的结果,一点儿良知化为无限良知,就是孟子说的‘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说到这儿抬头问朱宸濠,“王爷觉得我这话对吗?”
王守仁所说的几句话,远较平常儒生所知为深,朱宸濠闻所未闻,嘴里说着:“先生说得有理。”眼睛却瞟着刘养正。
刘养正把手在桌上一拍:“极是,极是!阳明子一言切中要害,‘孝’是人之天性,也是良知的基础。”
王守仁早知道宁王手下三个谋士都是非常之人,李士实阴鸷深沉,唐伯虎机敏多端,刘养正豪爽果断,一个个都不好对付。三人中刘养正领会了他的意思,王守仁就接着说:“因为‘孝’是人心里最简单、最直接的一个良知,是可以‘扩而充之以保四海’的基础,所以孔孟二圣都把一个‘孝’字看得极重,就是要让人从这个‘最简单处’着手,由此去体味事君、处友、亲民、爱物之道,最终让人明白,天下事无不出于良知,自然而生,由心而发,就像父子相见一样,亲情自发,没有一丝人为的痕迹,这就是悟透了良知,找对了天理。所以孟子说的‘尧舜之道,孝弟而已’,这是个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后世人应该朝夕奉行,乐此不疲。”
“这么说来,‘孝’就是‘仁’?”
王守仁摇了摇头:“‘仁’是一个人活在世上所立之志、所行之事的总称,比‘孝’更大。但‘孝’是人的性情之中最容易把握的一环,所以从一个‘孝’字出发去寻找‘仁’,这是可以的,但要说‘孝’就是‘仁’,这就错了。”
刘养正微微点头:“这么说‘仁’是一个志,而‘孝’只是人生志向中的一个环节……”
“对,是一个最容易把握的环节,比其他的真性情都更容易把握,所以圣人把‘孝’拿来做了标本,给后世人做圣学入手的抓握之处。”
刘养正沉吟半晌,缓缓地说:“阳明先生把这个‘孝’字解释得很好,把‘仁’字解释得更好。而归结起来又是‘良知’,这与《传习录》中所说一样。”
听刘养正这么说,王守仁不由得一愣:“《传习录》是什么?”
刘养正笑着说:“不瞒先生,这几天我在南昌城里闲逛,遇上一个朋友,他说阳明先生有个弟子叫薛侃的拿了一本书来请人抄录刻印,说是在阳明先生门下进学时记的讲义,他给取了个名字叫《传习录》。刘某一听是阳明先生的弟子就留了心,央告朋友,把这书稿借来看了,天大的道理呀!我自己也抄了一本,这些日子每天都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