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 2)

想不到薛侃倒是个有心人,竟把守仁平日讲习的内容集录成书了。想来其中也有当年徐爱留下的笔记,怪不得刘养正所问的话竟与当年徐爱问自己的问题有相似之处。

可这本《传习录》却落在刘养正手里了……

想到这儿王守仁先是一愣,可再一想,自己平时所言所行没有不可告人之处,真就集刻成书给别人看,也是好事。尤其像刘养正这些人能看一看,更是好事。

刘养正今天把王守仁请来,当然不是只为夸他学问的。看了守仁一会儿,又缓缓地问道:“既然阳明先生说‘仁’是一个志,敢问先生的终生志向又是什么?”

守仁一生敬奉的是“人人皆可做圣贤”这句话,为了实现大志,天天在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可在刘养正面前不能这样回答,只说:“我的志向无非是专心与人讲论学问罢了。”

“这么说阳明先生的志向也不甚高。”刘养正端起酒杯向守仁致意,守仁也举起杯来饮了一口。刘养正把杯中酒一口喝干:“阳明先生大智大勇,是个非凡之人,所存志向却如此平淡,岂不可惜了这番悟性造化?”

人家已经说到这儿了,守仁想避也避不开,干脆反问一句:“依先生看,王某应该立什么样的志向?”

“自然是鲲鹏之志才配得上先生!当今天下动**不安,饥民遍野,胡虏横行,很多事都乱作一团,正需有人以‘良知’二字为利刃,把这败坏的世道整顿一番,阳明先生既然肋生双翼,何不冲天而起?”

听刘养正渐渐把话引到邪处去了,王守仁冷笑道:“可惜王某素无此志。”

“阳明先生平时常讲‘知行合一’的道理,说的是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上。不妨依着良知,现在就立下鲲鹏之志,然后由此实践起来,这不是正合了‘知行合一’的道理吗?”

刘养正这些话似是在引守仁自己的典故道理,其实说得似是而非。王守仁连连摆手:“‘知行合一’要依着人的良知去做,明知不是好事还去做,这就不是良知了。在下并不觉得肋生双翼,更谈不到什么‘冲天而起’,这世道是要用‘良知’二字来整理,可那要靠讲学,让天下人明白做人的道理,用别的办法都行不通。”

刘养正把嘴一撇冷笑道:“讲学能改变天下?当年孔圣人终其一生为天下讲学,又如何?我看也没有改变什么。”

听刘养正顺口贬驳孔子,王守仁忍不住冒起火来,提高了嗓门:“当年孔圣人在时,有人说他谄,有人骂他佞,有人谤其非贤,有人谓其‘不知礼’,有人想诽谤他,有人想杀他,那些先于孔子成名的人物都来讥笑孔子,连子路也指摘孔子,嫌他去见了南子,又嫌他‘名正言顺’的理论迂腐。那时候的人十个里有八个都笑话他,可圣人依然四处奔波,周游列国,传道授业,难道圣人做这些事是为了让世人都来理解他?孔子不需要别人理解,真正有大志的人都不需要别人理解,除非你也像孔圣人一样把拯救天下苍生视为己任,才会知道孔子做了什么!孔圣人把自己一生的思想都留给后世人了,天下也早已因他讲学而改变,只是你们自己有别样的心思,虽然也看孔圣人的书,脑子里想的却与孔子相悖,结果在你们看来,孔子变得一无是处,这倒一点儿也不稀奇。”说到这儿,看了朱宸濠和刘养正一眼,放缓了语气,“不知刘先生立了什么志,又打算怎么实现自己的志向?”

王守仁这一席话把刘养正的说辞全破了,把他一句:“阳明先生学识果然了得!王爷很想多听阳明先生讲学,能否请先生常到王府来坐坐,大家一起讲论学问?”

到这时候守仁心里已经明白了,今天宁王把自己拉出来大谈学问,说来说去,就是想摸自己的底,看有没有机会把自己拉过去。

当初王守仁刚到南赣时,只是朝廷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官僚,文无治世之名,武无定边之功,宁王身边这些人都把他小瞧了。想不到王守仁一到南赣就大展拳脚,不到一年时间平定了几万名悍匪,天下震动,宁王这些人才开始注意王守仁。现在他们在守仁身上下功夫来了。

可讲论学问,这些人讲不过王守仁,想把他拉过来,守仁心里又极有主见,拉不动他。现在刘养正这是在给王守仁下套子,嘴里说让他“常来王府讲论学问”,其实一来想把守仁控制在南昌,攥在宁王手里,再慢慢说动他;二来如果王守仁真的经常出入宁王府,那很多事就说不清了……

这些花招王守仁顷刻之间就看破了,可宁王说的是客气话,他又不好直接拒绝,笑着说:“本官已经上奏朝廷请求致仕,也许朝廷的上谕马上就到了。到时候我就回浙江老家去,只怕无缘和王爷讲论学问了。”

听王守仁说可能致仕,刘养正立刻说:“先生致仕后可以留在南昌,王爷是个爱才之人,绝不亏待先生。”

其实话说到这儿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只是刘养正这个人直爽,有些话明知意思不大,还是要说出来。

王守仁笑着说:“王某是个没有大志的人,心里只有老父妻儿,故乡山水,只怕不能留在南昌。如果王爷真心想听在下讲学,可以到山阴去。”随即又补了一句,“在下把话说错了,王爷哪有工夫去山阴,难道殿下还能舍弃王爵吗?”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朱宸濠和刘养正也只好陪着笑了几声。

在滕王阁里喝了一顿酒,宁王并没从王守仁身上捞到什么,反而是守仁感觉到了一些不对。

前些日子宁王是“动极而静”,现在他似乎耐不住性子,打算“静极而动”了。

想到这里王守仁暗暗吃惊,回到住处就把冀元亨找来细细询问这段时间宁王府的动态。可宁王在南昌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身边能人辈出,冀元亨虽然一直留在南昌,可查探回来的东西很有限,唯一让人警觉的一条就是:宁王似乎收集了大量铜钱,这些钱进了南昌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铜这个东西做不了别的事,若有人大量用它,只有一条,就是铸炮……

想到这儿,王守仁不禁暗暗吃惊。眼看宁王的动作越来越多,可江西一省文武官员大半如在梦中,守仁虽然掌着南赣兵权,在南昌城里却没有他插手的地方。想来想去,觉得在此不宜久留,还是回赣州加紧练兵比较稳妥,毕竟那里的兵马他都指挥得动,有这支兵马在,对宁王也算是个威胁。就对冀元亨说:“眼下情势越来越不稳,可我估计宁王要真动起手来还需要时间。你先留在南昌,如果有机会就尽可能接近宁王府中之人,多打探到些消息最好。”

冀元亨忙说:“宁王已经派人来找过我,让学生到王府去跟他讲论学问。”

“他今天也让我去府里讲学,我没打算去,你也不要去。”

听王守仁说不打算进宁王府,冀元亨略想了想:“先生如今做了提督四省兵马副都御史,身居要职,自然不便到宁王那里去。可学生倒可以去见宁王,一来打探虚实,二来如果有可能,好歹也劝宁王几句。”

听冀元亨说要进宁府,王守仁想了想,微微摇头:“太冒险了,那是个狼窝,将来一旦事变,你脱身不及,只恐为其所害。”

冀元亨笑着说:“这倒不怕,先生也说宁王反相未露,应该不敢把学生怎么样。再说学生只是一个举人,无官无职,他们不会太在意我。”

冀元亨说得也有理,王守仁思虑再三,终于说:“一切要小心,如果觉得情况不对,立刻到赣州来。”

“学生知道怎么做。”

守仁和冀元亨正说着话,下人来报:“都堂,宁王府的清客唐寅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