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正德十二年二月到南赣,至正德十三年三月扫平浰头,王守仁仅用了一年时间就平定南赣九府,扫灭积年之寇,安置新民数万人,立下一件奇功。朝廷下旨升王守仁为右副都御史,荫其子正宪为锦衣卫百户。
虽然打了胜仗,立了大功,可王守仁并不觉得高兴。相反,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求以原职致仕,回乡闲居。
事实上,王守仁是急着回家乡去讲学。因为宣讲“良知之学”是件星火燎原的大事,王守仁一心一意想步孔夫子的后尘,办这件大事。
可惜,请求致仕的奏章送上去不久,正德皇帝下诏,不准王守仁致仕。同时兵部尚书王琼也给守仁寄来一封短信,信上只寥寥几句话:“阳明子鉴:愚置先生于江西,非只剿溪洞之贼而已,或有他变。先生掌旗牌,调动军马便宜行事,将至大用,慎之,慎之。”
王琼把守仁调到南赣,其中的“深意”守仁当然明白,王琼信里一连两个“慎之”更是用意深刻。不得已,王守仁只得挂着那个右副都御史的头衔待在赣州,拖延时日。
这时候南赣九府已经找不到一座山寨,看不到一个贼匪,“提督四省军马”的王守仁整日无兵可提,无事可做,就凑出点儿钱把赣州城里的书院修了修,书院里的教授好生感动,请守仁给书院题个匾。守仁想了想,却想起当年九柏老人告诉他“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的话,就给这座书院取了名字叫作“濂溪书院”。王守仁也放下右副都御史的官架子,一顶方巾,一件布袍,在书院里开课讲起学来。
赣州是四省交界,王守仁学识过人,有他在赣州濂溪书院主讲,大批学生从江西、福建、广东、湖广各地汇聚而来,转眼间已有数百人。
王守仁这一辈子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讲论学问,如今得其所哉,就把南赣巡抚衙门里的无聊公事扔在一旁,每天早出晚归,只管给学生们大讲特讲,连雷济、杏儿、尔古等人都搬了凳子坐在边上,认认真真听他授课。
这天守仁得了个空子,一个人在书院里散步,正悠闲自得,远远看见一个人蹲在园子里除草,走过去一看,是自己的学生薛侃。
薛侃是广东揭阳人,这年二十七岁,已经中了进士却不去做官,专门从广东赶来投在王守仁门下学习。这是一位文质彬彬的才子,身量不高,肤色微黑,蓄了一副短须,相貌俊雅,脾气温和,平时话也不多,除了皮肤稍黑一点儿,容貌脾气倒和当年的徐爱有些相似。
每一看见薛侃,王守仁就忍不住想起徐爱。
徐爱是自己的妹夫,也是首徒,当年自己在京城讲学,徐爱每每陪在身边,后来自己到南京当鸿胪寺卿,接着讲学,徐爱也正好被派在南京做官,照样在旁听课,在守仁这些学生里,徐爱的功课最勤,和守仁也最亲。当年自己接了朝廷的令到南赣来做巡抚,临走前徐爱特来相送,还说买个小院子,将来和守仁、湛若水、黄绾同住,一起讲论学问。后来守仁到了赣州,徐爱还来信告诉他,这小院子已经买好,只等守仁回去住了。想不到没多久就传来消息,徐爱病故了,时年才三十一岁。
这些年守仁在南赣忙着剿匪,每有闲暇总会想起徐爱。今天见了薛侃,心里又想起了自己这位逝去的学生,不由得暗暗唏嘘。见薛侃除草除得认真,干脆也脱去长袍,走过来蹲在地上,手里没有器具,就直接用手拔起草来。见先生来了,薛侃忙要起身施礼。守仁故意操着浙江口音说:“乡亲,做农活就勿要讲礼数了,做事做事。”
阳明先生爱开玩笑,弟子们都知道。现在听守仁说这话,薛侃也笑了:“这些活儿让学生来做就好,天热,晒得慌,先生在旁边坐坐吧。”
“人的身子没这么娇贵,天热晒日头,天冷吹北风,见山就登山,见水就游水,见了农活就要亲手做。”守仁一边帮着薛侃收拾园子一边说,“当年在龙场做驿丞的时候,我还特意跟人学过种稻种菜呢,那时候还以为会一辈子当个农夫,不想倒被人从深山里揪出来做官,结果又变成了一条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苦虫儿’,这一晃四五个年头了。有时候看见农人在田里忙活,还怪羡慕人家的。”
薛侃忙说:“早听先生说过,龙场是个世外桃源。其实学生倒觉得天下有不少世外桃源,可惜就像五柳先生《桃花源记》里说的,但凡那种洞天福地,外面的人大多无缘进去,里面的人,自己又不觉得。”
守仁止不住点头:“是啊,外面的人白羡慕,可进不去;里面的人享了清福,却不觉得。世上的事都是如此。不让人把屁股打得稀烂,就不知道什么是疼。可不知道疼的人反而叫疼叫得最响,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有趣得很。”
薛侃停了手,对守仁笑道:“随便一句话让先生一解,都成了学问。学生一直有个念头想问先生:为什么天地间的善都难以培养,恶却又难以除去?就像这个园子,菜苗儿总是长不好,杂草却怎么也拔不干净。”
“这是因为人们并没有真心去培养善念,也没有真心除恶务尽。”守仁略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像你这样看待善恶,都是从表面去理解,容易出错。”
薛侃搔了搔头皮:“学生不明白,先生能多讲几句吗?”
既然学生听不明白,做先生的当然要多讲几句:“天下万物生生不息,本来并没有什么善恶之分。就像这园子,你喜欢菜,就觉得菜是善,反过来就觉得草是恶。这一善一恶,不过是你自己心里的念头,用自己的心给别人定‘善恶’,这就不对了。”
薛侃忙问:“这么说世上其实没有善恶之分?”
“无善无恶是天理之静,有善有恶是人心之动。如果一个人能完全平心静气,而不动心使气,就处在平和之态,不会老想着‘这个是好,那个是不好;这个我喜欢,那个我恨’,这种不动心不使气的心境,就是所谓‘至善’了。”
薛侃总算听了个大概:“学生以前看过《坛经》,禅宗六祖惠能就曾说过‘不思善,不思恶’,这和先生的想法是不是一样?”
不知不觉间,薛侃已经把问题的概念给换掉了。从讨论人心转到了讨论学说。守仁忙说:“这可不一样,佛家和儒家大有区别!佛家一心只管追求一个‘无善无恶’,把其他一切都不谈了,天下事都不管了,这叫作‘出家人’。可儒生读书做学问是要为国家、为黎民做事情的,所以咱们这些人不能什么都不谈,只修行佛家这个‘不动心不使气’。圣人说的无善无恶,只是告诉人不要从自己的私心出发去定‘善恶’,不要任性放纵而乱了本性。只要自己的心里没有私心杂念,不乱本性,遵循公道,遵守法度,这样也就合于正道,适于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