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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

“你妈妈昨天死了。”

斯嘉丽紧紧抱着爸爸的胳膊,摸索着踏进又宽又黑的门厅。哪怕这儿一片漆黑,她也对它了如指掌。她避开高背椅、空枪架、带凸出爪行脚的老餐具柜,感觉自己在本能的驱使下,朝屋后那间小账房走去。埃伦总是坐在里头,没完没了地算账。等她走进那间屋子,妈妈肯定还会坐在写字台前。见她进来,她定会抬起头,放好羽毛笔,带着一身甜美的香气和窸窣的裙撑,起身迎接自己疲惫的女儿。埃伦不可能死,哪怕爸爸这么说,像只会一句话的鹦鹉般,一遍又一遍地说:“她昨天死了——她昨天死了——她昨天死了。”

真奇怪,此时此刻,她竟无动于衷,只觉得累,累得仿佛被沉重的铁链拴住手脚。她还觉得饿,饿得双膝打战。待会儿再想妈妈吧。现在她必须先把妈妈放在一边,否则不是像杰拉尔德般蠢得只会嘟囔一句话,就是跟韦德一样,惹人厌地哭个不停。

波尔克从宽敞昏暗的楼梯下来,如挨冻的动物奔向火源般,急匆匆地赶到斯嘉丽面前。

“灯呢?”斯嘉丽问,“波尔克,屋里为何这么黑?弄些蜡烛来。”

“斯嘉丽小姐,蜡烛都被他们拿走了,只剩下一支。我们都只在夜里找东西时用用,也快用完了。嬷嬷照料卡伦小姐和苏埃伦小姐,都只能拿破布条浸在一碟熏肉油里,点燃当灯用。”

“把剩下的那截蜡烛拿来。”斯嘉丽命令道,“拿到妈妈的——小账房。”

波尔克啪嗒啪嗒地朝餐厅跑去,斯嘉丽则一路摸索着,进了那间漆黑的小房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她依旧挽着爸爸的胳膊。那条曲在她臂弯里的胳膊显得那般无助、充满哀求和信任,就如很小的孩子和很老的老人那样。

“他是个老头,一个疲惫的老头。”斯嘉丽又一次这么想着,隐约间纳闷自己为何对此无动于衷。

波尔克端着一个小圆碟进来了。高举的碟子里立着一根燃了一半的蜡烛。摇曳的灯光也随之涌进房间。黑乎乎的“洞穴”恢复生气:他们身下那张已经塌陷的老沙发,前部文件架都快高到天花板的写字台,写字台前妈妈那张精美的雕花椅,鸽笼式分类架里,仍放着各种有妈妈清秀笔迹的文件。还有破旧的地毯——一切如旧,都是老样子,唯独缺了埃伦。带着淡淡柠檬味的马鞭草香囊的埃伦不见了,那目光甜美、眼梢微翘的眸子,再也看不见了。斯嘉丽觉得心隐隐作痛,仿佛因重创而麻木的神经正在挣扎着恢复知觉。现在不行!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心痛,但现在不行!上帝啊,求求您,现在不行!

她看向杰拉尔德那张淡灰色的脸,生平第一次发现他没刮胡子。那张向来红润的脸庞,此刻满是银色胡楂。波尔克把蜡烛放进烛台,走到她身边。斯嘉丽觉得,他若是条狗,定会将口鼻搁到自己膝上,哀哀叫着,求她摸摸他的脑袋。

“波尔克,屋里还剩多少黑人?”

“斯嘉丽小姐,有些没出息的黑鬼跑了,有的跟了北佬,还有……”

“还剩多少?”

“斯嘉丽小姐,就剩我和嬷嬷了。嬷嬷成天照料两位小姐。还有迪尔西,她现在也陪着小姐们。斯嘉丽小姐,就剩我们三个了。”

我们三个?可从前有一百个呢。斯嘉丽努力伸直酸痛的脖子,昂起头。她知道,说话声音必须保持平稳。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语气竟冷静自然得仿佛从未有过什么战争。仿佛挥挥手,她就能立刻招来十个家仆。

“波尔克,我饿死了。有东西吃吗?”

“没有,全被他们卷走了。”

“可不是还有菜园吗?”

“他们把马放了进去。”

“连山上的番薯也没了?”

他肥厚的嘴唇顿时扯出一抹算得上愉快的笑容。

“斯嘉丽小姐,我倒是把番薯忘了。它们估计还在。该死的北佬从没见过番薯,他们还以为那是什么东西的根……”

“月亮就快出来了。你赶紧去给我们挖几个来,烤熟。还有玉米粉吗?干豆?鸡?”

“没了,都没了。在这儿没吃完的鸡,都被他们绑在马鞍上带走了。”

“他们——他们——他们——‘他们’干的那些事,还有完没完?烧杀抢掠还不够?非得让无依无靠的女人、小孩和黑奴留在被他们抛弃的乡野,活活饿死吗?”

“斯嘉丽小姐,我还有几个嬷嬷藏在地窖里的苹果。我们今天吃的就是苹果。”

“先把它们拿来,再去挖番薯。还有,波尔克,我——我好晕。地窖里还有红酒吗?黑莓酒也行。”

“噢,斯嘉丽小姐,他们可是一来就先奔地窖的呀。”

饥饿、睡眠不足、精疲力竭和沉重的打击一齐涌来,斯嘉丽顿觉恶心,连忙抓住手下的玫瑰花雕。

“没有红酒。”她木然地说,想起地窖里那一排排好似无穷无尽的酒瓶,突然回忆起了什么。

“波尔克,爸爸埋在斯卡珀农葡萄架下的那个橡木桶还在吗?里头有玉米威士忌呀。”

黑脸膛上又闪过一抹微笑,一抹带着喜悦和敬意的微笑。

“斯嘉丽小姐,你真是最聪明的人!啊,我竟把那桶酒忘得一干二净。但斯嘉丽小姐,威士忌可不好。它埋在那儿才不过一年,不管怎么说,也不适合太太小姐们哪。”

黑奴多傻啊,自己从不思考任何东西,总要别人告知。而北佬竟然还要解放他们!

“它很适合我这位太太,也适合爸爸。快点,波尔克,把它挖出来,再给我们拿两个杯子,拿点薄荷和糖,我要做冰镇薄荷酒。”

波尔克面露责备之意。

“斯嘉丽小姐,要知道,塔拉庄园早就没有糖啦。薄荷也早被他们的马啃光,杯子也被砸完了。”

“他要是再说一句‘他们’,我非尖叫起来不可。真是忍不住了!”斯嘉丽这么想着,大声道:“哎呀,那快去挖威士忌,快去。我们就喝纯的。”见他转身,斯嘉丽又道,“等等,波尔克。要做的事实在太多,我都想不过来了……噢,对了,我带回一匹马和一头奶牛,那头牛亟须挤奶。把马具卸下来,喂它喝点水。叫嬷嬷去照料那头牛,告诉她无论如何,都要把它养好。玫兰妮小姐的宝宝如果再没东西吃,就要饿死了,还有……”

“玫兰小姐她……没有……?”波尔克小心翼翼地没再说下去。

“玫兰妮小姐没奶。”天哪,妈妈要是听到这话,准会晕过去!

“呃,斯嘉丽小姐,迪尔西能喂玫兰小姐的宝宝。我这老婆刚生了个孩子,她奶多,足够喂饱两个娃娃。”

娃娃,娃娃,娃娃。上帝干吗要造出那么多娃娃?不对,他们才不是上帝造的,是愚蠢的人类造的。

“是呀,是个黑乎乎的大胖小子。他——”

“告诉迪尔西,别管我那两个妹妹了。我去照顾她们。让她去喂玫兰妮小姐的孩子,再看有什么能为玫兰妮小姐做的。叫嬷嬷去照料奶牛,再把那匹可怜的马牵进马厩。”

“斯嘉丽小姐,没有马厩了,被他们拆下来当柴烧啦。”

“别总告诉我‘他们’干了什么!叫迪尔西去照料玫兰妮母子。你,波尔克,去把那桶威士忌挖出来,再去弄些番薯。”

“但斯嘉丽小姐,我没有灯,挖不了呀。”

“你就不会点根木头吗?”

“可是……没木头了,全被……”

“想点办法嘛……我不管了。你必须把那些东西挖出来,而且要快。好啦,赶紧去!”

听到斯嘉丽声音都粗了,波尔克赶紧出了房间。于是,屋里只剩斯嘉丽和杰拉尔德。斯嘉丽轻轻拍了拍爸爸的腿,发现曾经骑马练出来的鼓胀肌肉,如今都萎缩得不成样子了。她一定要做点什么,让爸爸摆脱这种木然状态。可是,她不能问妈妈的事。那事得之后再说,等她承受得住时再说。

“他们怎么没把塔拉烧了?”

杰拉尔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仿佛并未听到她在说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他笨嘴拙舌地道,“他们把这儿当司令部了。”

“北佬……用这幢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