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极浓了。
夹岸枫叶鳞次栉比,橙黄交错,燕儿南飞,旭阳投射在江水之上,浮光跃金。美若一幅布满了金色霓裳的画卷。
长故亭这个地方,乃高平左右百姓接送友人之地,亭外柳色依依,亭内奉着冷酒与甜食,数名着赤色飞鱼服的锦衣卫肃立在侧,更有无数明枪暗箭在暗处跃跃欲试。
燕暮探查了四周,还是有些不放心,他追上了李炽的马,快声道:“太子那厮素来阴险,将军怎能单刀赴会?”
李炽与他的视线对视,似乎沉思良久,慢慢道:“有些话,本座要与他当面说清楚。”
燕暮看着他笃定的眼神,无言以对,只是渐渐地,渐渐地看着他径直走入亭。
……
秋风带着江水的凉意,缓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李继坐在方桌一侧品着茶,见着李炽前来,立刻屏退左右,很自然地替他斟了一壶清茶,感叹道:“多年未见,昭谏清瘦了许多。”
月色白袍谦和儒雅,眉眼间平静无波,仿若此时此刻并非大军压境,双方也并非你死我活,而是最为寻常友人相见。
而距离两人最后一次相见,其实已经过了三年之久。
三年的时间,能改变什么呢?
是一个臣子弑君之心。
还是一个君王已经丧失的耐心。
走到今日,兵刃相见,你死我活。
“你要说什么?”
褪去了臣下身份,李炽明面上的客气都不愿敷衍,开门见山。
“还是说,殿下已经坐立不安了?”
“孤坐立不安?”李继冷笑一声,抬手像是要掩饰什么,目光移开,没有看他。
“世人皆知,这场战玄甲军必输无疑,孤为何会坐立不安?”
李继笑得依旧淡然温和,“大燕江山依旧稳固,山河日月依旧高升。孤没有什么不安的。反之大将军谋逆之心,令天下震**,孤诛杀你,诛杀有异心之人,才是还江山一个清明,才是众望所归。”
“大燕江山当然稳固如山。”
李炽眼神格外冰冷,一口饮下杯中清茶,倒扣在桌案上,“本座的江山,如何会不稳固?”
放肆!
李继直视着他蕴满朔气的眸子,咬牙切齿。
“你当真疯了。”
他还是名正言顺祭了天地的太子,李炽怎敢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他的江山!他还没有打到燕都!
李继追悔莫及,他当年就不该令他苟活,更不应该给予他这莫大的权利。
“不过是狼子野心之辈,狼崽子养大了觊觎主人,就忘了当年是如何乞怜摇尾求孤留你一命。”
“狼子野心……”
李炽一个字咬一个字,讥讽看着他。
“雀占鸠巢者,如何有资格论本座狼子野心?”
“哐当——”
滚烫的水渍精准的泼向了李继的领口,月白色的缎袍瞬间染湿,两侧将领见太子受辱,刚要持着利刃赶来,却被李继一声斥责顿住了脚步。
轻声讽刺的声音响起,李炽懒散地拍了拍毫无尘埃的袖口,目光一厉,“殿下,不敢让你的部下救驾吗?”
刺青遇热即显,他怎么敢让人靠近他,又怎么敢在人前当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若论狼子野心,本座又怎及殿下?”
凉薄的黑眸扫来,带着比秋风更加凌厉的怒意。
“成华十七年,因陛下昏迷多年,太后掌权,是你三番四次恳求本座打压后党,替你夺权。你给本座都指挥使的身份,本座还你京畿军兵权,本座当年可曾犹豫半分?”
“成华十九年,你想修改税法,令南省改稻为桑,增加税率来大兴土木,朝中上下无一不反对,又是谁替你压住了文官谏臣,党同伐异,诛杀无辜?”
“成华二十一年,你又想要削藩,你明知他们是我血亲,依旧想借我的手让我对抗宗室。或许你也怕,你也怕有朝一日事情暴露,干脆拉我下水,让我无路可走,最后不得不听命与你。”
利用削藩又借着他的手将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一个又一个除去,他自然就能稳坐高堂,不染鲜血。
借刀杀人,被他用的淋漓尽致。
只是没想到这位看似庸弱的雍王殿下实则深藏不漏,他也没有算到,半路杀出个雨松青扰乱了他的目的,甚至催促了李炽的怀疑。
当年,雨松青不解为何吴辞要杀白俊,那时候的李炽告诉他死人比活人更管用。
也就是那之后不久,李炽明白了李继令他收缴藩王罪证的原因。
死人当然比活人管用,因为没有比亲手屠杀血亲更令人恐惧。
就算有一日他的身份曝光,但他杀光了宗室藩王,有谁会承认他的身份?百官御史,口诛笔伐的是他的杀戮,绝不会让他回到他本该有的位置上。
“同年,南省官税被牵扯如宣后与你博弈中。雍王乘机搅乱时局,调走关税去清水寺,想借着主持的嘴令我知晓我的身世。可有人提前给你透露了口风,而你用清水寺众僧逼迫主持,令他不得不坠亡,以死封口。”
那时候,李继除他心重,一味将目光对准与昭烈帝交往甚密的清水寺众。等到他知晓李宪的身份之后,那也已经是李宪唆使李朝兵变,青雨台主殿坍塌之时。
而他是什么时候得知李继想要斩断他后路呢?
似是兵变那日,荣王遇刺,青青连着两日夜做的那一场手术。
那是他才明白,就算将军权交给了封疆,就算换了一个人统领京畿军,他的威信还在,众将还是只认将不认符。
推动封疆与李雁如成婚,只是他想要斩断他羽翼的第一步。
这里面,有宣后想要拉拢朝臣的心思,也有李继想要移出封疆与他的关系,至此,荣王,封疆,李继,还有太后,为一条战线。
所以他才会在当时告诉封疆,他有反之意,所以他才会故意松动巡访,促使李朝谋反。
他便要告诉李继,不仅是他能谋,他也能。
没有李朝谋反,便引不来青雨台坍塌;没有藩王身死,便没有李纶失踪;没有李纶失踪,便也没有兀凉南下,兵权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这里面,不是一人一时之功,是荣王李朝,雍王李宪,是后党,是李继自己,甚至有他自己。
还有一人,她没有参与,却也促进了今日的局面。
那便是雨松青。
她救活了李朝。
荣王遇刺未死,出乎所有人意外。
当时的雨松青几乎被所有人视为众矢之的。
这也是为何他要借着宣后的那碗滚水血染慈宁宫的原因。
不仅是给宣后看,也是给所有人看,谁都不能动她。
听着李炽言辞凿凿,他笑了笑,平视他。
“你身上留着李氏的血又如何?”
李继肘着木椅,面色阴翳,“这天下有几人知晓你的身份,又有几人肯承认你的身份?这样荒诞不经的事情,又有几人会相信?”
他阖眼,身心俱乏,将心中的怨怼和恨意一股脑的朝他抛来。
“李炽,若非你野心昭昭,若非你对孤步步紧逼,孤也不会非要你死。”
一个位高权重,甚至功高震主不受他辖制的臣子,一个野心勃勃,深不可测的下属,那个当权者会睡得安稳,又有那个掌权者不怕不惧?
他多恨,多恨李炽为何不鲁莽些,为何不愚笨些,为何从小到大处处都要压他一头,为何他想要的,他不费吹灰之力都能得到。
连女人,也如此。
对于雨松青,李继不知道究竟是喜爱更多还是不甘心更多。
她是昭烈帝赐予皇储的储妃,仿佛若是得到她,自己的身份便更加的稳固和正统。
可这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若李炽鲁莽愚笨,他活不过当年的牢狱之灾,也不会重现与世人面前,不会被他重用,不会替他夺权,不会让他在今日朝堂之上有说一无二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