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卦不得生(1 / 2)

涪城

郡守宅院里,气氛较之从前有些许不同。

主屋内亮如白昼,两侧全是披甲执锐玄甲军。个个肃穆庄严,目不斜视看矗立在院落四周。

清辉下花影重重,清凉的晚风携带者湿润的木兰香,时至子时,万物俱静,唯剩院落中央那一抹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色黑影。

他的宽阔肩头略微倾斜,松弛的披膊坠护腕叮叮当当,颀长的身影在月光下摇摇欲坠。

李炽几乎是近三天三夜没有阖眼。

山崖到涪城,不到三十里的路程,他们走了一整个白昼。

涪城外燕军叫阵已经不知道是几波了,可他依旧没有一丝半点开战的意味。

或者说,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院内,就像是被人勾走魂魄的行尸走肉。不肯说话,不肯饮食,不肯睡觉,就干耗着,也不知道他是在惩罚自己还是在赎罪。

朱燃悄然走来,小心翼翼递了一碗参汤。

“将军……至少喝一口,吃一点,万一夫人……她醒了,您又倒下了。”

“她活着么?”

抱着她,贴近她的额头,那时候的雨松青已经全身冰冷。别人没看见,可是他看得仔细,在她左后脑勺有一块凹陷下去的血洞,一摊褐色的鲜血就滞留在她的发间。

她合着眼,一如往常般沉睡在自己的臂弯内,可他知道,她永远醒不来了。

肃招历纵使医术再高超,能死而复生吗?

看着她眉眼间没有了生气,想着她怀着身孕却被人设计逼迫,为了自己……为了他甘愿以命换命,李炽手背上的血管狰狞的膨胀着,痛得弯下了腰。

在燕都之时,他曾经因为一句玩笑话跟她起争执,她只笑着环上了他的肩脖,用一双晶亮的眸子看着他。

“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独活。”

当年他轻叹一声,有几分震撼,但也只以为是小姑娘一时兴起。

初夏的明月高悬,惨白的月光投射在李炽的身上,衬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如纸。

“吱嘎——”

房门终于开了一条细缝,苏叶看着眼前这个被称为乱臣贼子的“阎王”,他后怕得一缩脑袋,生怕与这个“恶名远扬”的大将军对视,往后退了好几步,才佯装镇定。

“大将军,师父让您进去说话。”

……

……

月光被乌云遮掩,投入窗棂的光线越发黯淡,李炽鼓足勇气跨入了门槛,下意识地去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先恭喜大将军,你的同心蛊已经解了。”肃招历含怒注视,带着恨意和厌恶,看得李炽心里一紧。

他开门见山,忍住微微升起的怒火,“枷锁已除,如今,您只管驰骋沙野,江山社稷美人霸业,再也无后顾之忧。”

“肃大夫!”

李炽垂下眸攥紧了手心,低斥一声,“若我死,能让她安然无虞,千千万万次我都愿意。”

“空口无凭的话谁不会说?”

肃招历冷哼一声,“这天下儿女,爱到浓时,一句轻猫淡写的承诺又算得了什么?”

他重重叹息了一声,从喉间溢出的呼吸都在愤恨。

“唯独她,唯独她当做了真!”

“李大将军,你可知,她活得有多不容易?你可知,她为了这辈子着须臾两三年的时光,付出了什么?你可知,她此生最怕欺瞒!”

排山倒海般的斥责,肃招历说得掷地有声。

“她蠢,她当然蠢!”

“世人只知道你为了她倾城相换,只知道你为了她做了许多荒唐不经的事。可谁又知道,她为了你几次三番陷入险境,名不正言不顺的在你身边受人鄙夷,为了你生儿育女,甚至不惜以命换命!”

“赵云成设计喝醉了酒的兀凉人闯入她的营帐,想要逼她拿出玉玺,若不是古兰朵,恐怕她当年就得死在循梦山!你又为何杀不得他!”

“臭和尚几次三番对她讥讽,恨不得将她扫地出门。你的那位所谓的皇叔,更是认为她是褒姒妲己之流!他们都曾逼她拿出玉玺,恨不得杀人越货……李炽,这些事情你不清楚吗?”

八九十岁的高龄了,仍然声高气壮,这一席话说出来连气都没有喘一下。

可他不觉得解气,就算这个被人视作天神的男人沉重痛苦地快要死去般颓败,他也不觉得解了恨意。

“李炽,你何必爱她,你不配爱她。”

……

旧梦神游,肃招历借着屋内光晕瞥着被床帘遮掩的雨松青。

“她不远千里拖着身子赶到雾虚崖,等来的却是你的怀疑和斥责,你又知否,当年那个孩子为何会胎停?”

“怦……怦……”

李炽干涸充血的咽喉发不出一点声音,红透了的眼圈滚出一滴热泪。

“茯苓酒伤身,你喝了多少年?她让你戒酒,你又听了几分?”

“轰咚——”

李炽心如刀绞,重重地咳出了一团血污。

他有千万句话想说,可是喉间犹如被人扼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是他……

都是因为他……

头顶上老者的声音渐入平息,他冷冷地下了最后通牒。

“幻天同心幻影乃一蛊所生,只有幻天死,同心才能解,换句话说,只有她死,你们才能得以平安……”

“我总以为还有破解之法,总以为还有时间……可是她居然会如此决绝。”

肃招历阖眼,无语凝噎。

若非他轻易将寻找雨松青的香囊交给了索图,他们也不会找到她;若不是他当年没有多此一举在羊皮纸上下能追寻她的香料,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就好像她曾经说过的多米诺骨牌,连锁反应一旦开始,无法结束。

命运如同设定好的剧本,她无法摆脱,也无法改变。

她卦卦不得生。

“青青……”

万千言语都只化作呼唤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若绣花针密缝在他的心口。

可是床榻上的人好冷,苍白的小脸没有任何情绪。他想用手焐热,可是那点点薄弱的热量很快就消失了。他想握住她的手,可那双小手上全是细细密密的小口子。

李炽闭上眼睛,心脏似被人拽在手中。他从不肯求神拜佛,可此刻他祈求上天,祈求神明,只要她没事,他宁愿用自己拥有的一切来换,什么皇权,霸业,江山。社稷他通通都不要了。

他还没有给她一场婚礼,还没有给她做一双新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