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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聚奎堂内,烛火高烧,烟气氤氲。
数十张柏木长案整齐排列,每张案前皆端坐一位身着青、绿、绯各色官袍的阅卷官。烛影摇红,映照着一张张凝重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墨香、蜡油与一种无声的紧张。唯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笔锋掠过纸面的细微声响,以及偶尔压抑的轻咳,打破这片关乎无数士子命运、令人窒息的沉寂。
本科总裁官、礼部尚书钱牧之须发已见花白,但目光如电,久居上位的威仪在不经意间流露。他缓步巡阅其间,如鹰隼巡视领地,偶尔在某份试卷前驻足沉吟,便会让该房考官心头一紧,屏息凝神。然而,这些房师虽对上官保有敬畏,眉宇间却大多存着一份文臣的清高与坚持——文章优劣,自有公论,绝非全然由权势高低决定。
另一位副总裁官,新晋入阁的萧钦言,则独自端坐在最前方的副主考位上,绯袍玉带衬得他身姿挺拔,却难掩其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与周遭传统文臣圈子格格不入的孤高与冷冽。他并未关注巡阅的钱牧之,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案前已初步筛选出的几份优异试卷,神色晦暗难明。自他以非常手段踏入这权力核心以来,便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排斥与冰冷隔阂。在这聚奎堂内,他仿佛一座孤岛。当然,这些房师自有风骨,于文章取舍上,未必会因他的权势或冷遇而轻易附和。更何况,门口那两排始终笑眯眯侍立、仿佛在打瞌睡的内侍太监,可是官家的耳目,今日堂内一言一行,将来都是要记录在案,直达天听的。谁也不敢在抡才大典上肆意妄为。
阅卷已近尾声,三鼎甲的人选争议逐渐浮出水面。一份文辞华美、引经据典娴熟、格式工整如刻印般的经义文章被其房师小心翼翼地呈至主案前。那房师虽严守规矩不敢明言考生信息,但语气中的推崇与暗示却颇为明显:“钱相,此卷经义,功底之扎实纯熟,实属本届罕见,方圆规矩,法度森严,无一错漏,颇有……颇有河洛古风、世代书香之遗韵。”话虽含蓄,但在场不少心思剔透之辈已隐约猜到此卷恐与那位名满河南道的才子袁慎有关。袁家子弟竟下场科举,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钱牧之微微颔首,接过细看。袁慎的文章如精工雕琢的美玉,光彩夺目,处处合乎法度,见解也属端正上乘,堪称范文。但钱牧之宦海沉浮数十载,阅文无数,早已超越辞藻层面。他总觉得此文美则美矣,四平八稳,却少了一分跳出樊笼的锐气、一份直面现实痼疾的泼辣胆魄,更像是锦缎上的繁复刺绣,好看,却失之温软。是上佳之作,可堪名列前茅,但点为此科之魁?尚欠火候。他沉吟片刻,并未看那边的萧钦言,只淡淡道:“规矩方圆,可为表率。可列一甲之选。”言语间并未明确位次,留下了余地。
恰在此时,另一位来自江南籍贯的房师神色激动,强压着兴奋,将一份试卷恭敬地奉上:“钱相,萧阁老,请二位大人法眼评鉴这份策论。”——正是那份论述北疆凉国大势的雄文。
钱牧之拿起试卷,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银钩铁画、力透纸背、风骨嶙峋的书法,他眼中不禁闪过真正的激赏,脱口赞道:“好字!筋骨劲健,锋芒内蕴,非心志坚毅、胸有沟壑者不能为!”这手字,他恍惚记得日前巡视号舍时,曾在一个异常沉静的年轻考生身上见过……思及此,他心中天平已悄然倾斜。待他细读内容,神色渐渐变得无比凝重,时而蹙眉深思,时而指尖在紫檀木案上无意识地急促轻叩,读到精辟处,甚至忍不住以指击案,低低道了一声:“好!目光如炬,鞭辟入里!深得吾心!”
然而,当读到进取策略时,堂内果然响起了一些反对的声音。一位出身北方、较为保守的老翰林抚须摇头,面露忧色:“此文见识虽不凡,胆气亦足,然其所提策略,是否过于激进凶险?尤其是‘伺机进取’四字,锋芒太露,恐有穷兵黩武、邀功生事之嫌!”
立刻有几人出声附和:“是啊,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为国取士,策论当以持重稳妥为先。”
一直沉默的萧钦言不知何时已悄然走了过来。他并未去看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保守派,只是目光锐利如刀地扫过那份试卷,尤其在“分化部落”、“经济困敌”等具体策略处停留片刻。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棱般的冷冽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议论。
“不然。”萧钦言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清晰,砸在每个人心上,“为国取士,非选谨小慎微、唯唯诺诺之乡愿。北疆之患,积弊已深,非猛药不能去疴,非利刃不能斩乱麻!此策论能洞察凉国虚实强弱点,绝非纸上谈兵之论;所提方略,虽略显理想,却并非空中楼阁,有其切实可行之处。尤其‘分化’、‘困敌’之策,深合兵法虚实奇正之道。至于言辞犀利……”他顿了顿,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若能切中时弊,刺痛痼疾,使之无所遁形,有何不可?”
他这话,凌厉无比,不仅驳斥了保守派,更隐隐将方才评价那篇华美经义也归为了“陈词滥调”之列,让先前称赞的几位考官面色顿时尴尬不已。
钱牧之目光在萧钦言和那份试卷之间流转了一圈,心中明镜似的。他深知萧钦言此人野心勃勃,眼光毒辣,其意见往往带有极强的目的性。萧力挺此策论,恐怕不仅是欣赏,更有借此打压清流推崇的“规矩文章”、并暗中推行自身政见的意图。而且,钱牧之隐约觉得,萧钦言似乎更属意那篇规矩华丽的经义文章的主人,想将其拔高,或许有笼络河南道袁家之意?
略作思忖,钱牧之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充满不容置疑的权威:“萧阁老所言,确有道理。为国取士,确需此等有见识、有胆魄、能任事之才。此文眼光格局宏大,非寻常学子可比。虽有激进之嫌,然拳拳报国之心、勇于任事之气,殊为可贵!依老夫看,此等经世之才,当为魁首!”他此言一出,竟是直接将其定为了会元!目光平静地看向萧钦言,带着一种老辣的政治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