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树海棠花(2 / 2)

苏轼忙说:“种过!小时候在家乡,家家院子里都种这花。”左右看看,山坡上都是乱树杂草,就这么一树红花映照如霞,十分抢眼,也觉得奇怪,“谁在这野山坡上种了一株好花?”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学士一厢情愿,以为海棠必是别人种的。朝云笑道:“这里连人影都不见,谁跑来种花?必是野生的。”

一听是野生的,苏轼又有了主意:“既然是没人要的野花,咱们把它移到庙里去如何?”

朝云一愣:“干嘛移到庙里去?”

苏轼笑道:“我到惠州这么久,从没见人种过海棠。大概本地人对这种花不太看重。现在好容易遇上一株,放在这里也没人看,移到咱们院里去,每天浇水,早晚观赏,多好。”

苏轼孩子脾气,心热如火,朝云却不想费这个功夫,眼睛一眨就问苏轼:“大人是只移这一株花树,还是把满山坡的树都移回去?”

苏轼道:“当然移这一株,野树杂草有什么可看的?”

苏轼这一回答,朝云就有说辞了:“大人要是做惠州知府,这花移回官署倒没什么。可咱们眼下寄居在寺院里,弄一株花树回去不太好。”

“僧人也可以来赏花……”

朝云忙摆手:“倒不是这个意思。大人想想,海棠虽然比别的花草出色些,毕竟也只是花草,旁边的闲草野花或许没它这么美,可人家也一样自在地活着,这就是佛说的‘释法平等’。如今大人厚此薄彼,眼里只有海棠,其他一概不问,是不是妄念?又要把这海棠占为已有,算不算贪念?”

苏学士只爱海棠不爱杂树,自然是妄念;要把海棠据为已有,自然是贪念。这话真的驳不倒。

见丈夫没话说了,朝云又笑着说:“依我看,海棠俏丽出众,不但没什么好处,反而是个麻烦,比如这一支,若也是闲草杂花就罢了,偏偏出色,结果被大人折了送给我,对这花而言,虽不至于死,毕竟受了伤,至少养一年才能恢复。”

被朝云一说,苏轼觉得有理,笑道:“万物皆有灵性,花草也有知觉,刚才被我折断,想必流血不止,痛入骨髓,没准因此恨上我了。”

朝云又摇头:“大人说花有灵性,会流血会疼痛,大概有道理,可要说这花‘恨’上大人了,我觉得未必。其实海棠遭人折断,是它自己造成,若不开出这么好看的花来,也没人特意去折它。所以灾祸是它自己引出来的。大人毕竟是个风雅之人,珍惜花草,只折了一朵花儿,要是别的人,只怕连根拔起也未可知。”

朝云这一句话,说破了苏轼半生的苦难。

苏学士既无野心又无城府,可他太聪明,太锐利,太急躁,时时说话处处露头,就像杂草中一株艳丽的海棠,从做了官就背上“虚名”,自己给自己招灾惹祸,引着别人来迫害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恨那些政敌当然容易,可放下恨意自我反省,才更有意思。

朝云这话纯是无心之言,苏轼却品出了其中的苦涩,摇头笑道:“两边话都被你说了,我不知怎么说了。”

也对,两边话让这丫头一人说尽了,苏学士竟没话说。

朝云忍不住一笑:“我以前在庙里听人家讲经,说了一个‘即心是佛。’说这‘佛’是在咱们自己心里的,与外人无关。比如大人从花前走过,其实你是个‘外人’,这里有花,就停下看一眼;若没有花——或者有花,你却没注意到,也就走过去了。真正要紧的是海棠自己。这海棠花若是要强,今年被大人折去一朵,明年必在原地生出两三朵,偏让你看它的‘刚强’。然而海棠若是聪明,从此就不再开花,只做一株野树杂草,再也不会有人来攀折它。所以我说海棠今年开花是‘它自己’的错,不关大人的事。至于明年开不开花,还是‘它自己’的事,大人管不着,也不会管。对不对?”

朝云生来就有一种本事,看东西总比苏学士透彻。听了这些话,苏轼暗暗点头:“你说得对。”

朝云又笑着问:“大人觉得这海棠是‘要强’还是‘聪明’?”

苏轼想了想,叹了口气:“以这花的脾气,必是要强,明年要开一树的好花来气我。”

朝云又笑问道:“若大人是这花儿,你会选择聪明还是要强?”

听这一问苏子瞻微微点头:“我早前和这花一样要强,被人‘折’了几回,也该学聪明些,以后只做闲花野草就够了。”

——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贵转眼成空,何不一笔勾断!寻取自家本来面目……佛印大和尚的点化,东坡居士全都悟了。

听苏夫子说出这明白话来,朝云又笑着问:“大人不想把这棵海棠移回来了?”

苏轼赶紧摇头:“它若要强,移回来,明年花开满枝惹人注目,连咱们都被这要强的‘花精’连累;它若聪明,从此变成闲花野草,一朵花也不开,移回来干什么?况且海棠娇嫩,万一挖坏了根,死在咱们手里,又是罪过。还是让它做野草中的一朵好花儿,只有咱们两人认得,也只有你我能守护它。”

朝云笑着说:“大人这么说也对也不对。其实这支‘海棠花’只有我一人呵护,大人既看不到,也护不得。”

朝云这话苏轼就听不懂了:“明明咱们两个都看见,怎么说只有你一人?”

苏学士活了五十九年,就笨了五十九年,而且年龄越大人就越笨,如今这么简单的谜语也猜不出,大概无药可医了。可惜谜底虽简单,朝云却不好意思直说出来,红着脸笑道:“我不说,说了就没意思了,大人自己猜吧。”

苏轼笑问:“猜不出来怎么办?”

朝云笑着说:“猜不出,晚饭你做。”

苏学士又问:“猜出来有什么好处?”

“若猜出来,大人要怎样就怎样。”

朝云这一句话说得太大胆,话刚出口,她这里已是面似火烧,心里直跳。

干儿夭折那年苏轼四十九岁,今年苏学士五十九岁,期间相隔整十年了。这十年朝云被自己心里的石头压着,一直躲着丈夫,而苏学士身边有夫人,也一度冷落了朝云。去年夫人去世,今年苏轼遭贬,岭南这地方比黄州还要偏僻,对朝云而言,这个男人又成了她一个人的“私产”,再没人与她争了。以前不敢想的事,如今又有了想头儿。

上次丈夫有意和她在一起,朝云心里却没准备,一慌,把丈夫推开了。回来一想,自己也觉得好笑。如今朝云把一句要紧的话儿递给丈夫。哪知苏学士奇笨无比,连先前那谜语都猜不透,后边这一句话儿更想不到。皱着眉动了好一阵心思,还是猜不出,只好叹口气:“看来只得做晚饭了,不知厨房里有什么吃的。”嘴里嘟嘟囔囔,只头往嘉祐寺走去。

看着苏学士的背影,朝云笑着摇头。

虽然山坡上有一树海棠花,其实朝云说得是苏学士这株“人中海棠”。如今全天下人都抛弃了苏夫子,只有朝云一个人仍然像从前那么敬重他、珍爱他,心甘情愿追随他到天涯海角,把整个生命拿来供养他。

苏子瞻一生有三段姻缘,三场姻缘各不相同。王弗夫人是位最识大体的贤内助;二十七娘是个温顺甜美的小娇妻;朝云却是东坡居士的灵魂伴侣。这三段姻缘,一个人一生中能遇上任何一段,已是天大的幸事,苏轼竟三件齐全!简直不可思议。

更令人羡慕的是,东坡年少疏狂时得贤内助照料,不至于闯祸;中年事业有成,顺遂中有二十七娘陪他过甜如蜜的好日子;在黄州、惠州受挫折,吃苦头,是朝云在身边抚慰他的灵魂,让他在苦中找到“一点乐”,游出一片活水来。结果苏子瞻一个人活出别人三辈子的快活!而且一般人就算苦修三世,也未必把这三种快活都修到手。

东坡居士实在有福,他的福泽,是那份诚挚淳朴孩子一样的“慧根”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