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树海棠花(1 / 2)

早年清顺和尚说得好,人心不能安,都是贪欲在作怪,如今东坡居士被贬惠州,穷愁潦倒之际把一切无聊的心都放下,于是“起居无时,惟适之安”,日子过得很清闲。可远在千里之外做宰相的章惇却时常睡不好觉,千万件事都在他心里装着,几百个人都让他日夜提防着,在这无数烦心事里,“苏子瞻”这个名字偶尔也被宰相想起。于是安排了一个程之才担任广南路提刑,命他到岭南提点刑狱,顺便过问一下苏子瞻。

程之才,早年娶苏轼的姐姐八娘为妻,后来妻子死得不明不白,苏、程两家从此断交,互相之间成了仇人。现在这个人被章惇派到岭南来做提刑官,真是意味深长。

程之才到广南路来的时候,东坡居士已经领着朝云、苏过搬出合江楼了。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颇有意思;一种没有意思。惠州知府詹范是第二种人……

东坡居士刚被贬到惠州的时候,詹范主动和他结交,时常请他饮宴,两人交情很好。这并不是詹范想借着老苏的势力捞什么好处,只因为詹范是位学士,苏轼是个大才,两人惺惺相惜,仅此而已。所以詹太守把苏轼安排住进合江楼,对他生活上种种照顾,都是真心实意的。可朝廷忽然命程之才担任广南东路提刑,詹范略一打听,知道程、苏两家有很深的积怨,而且程之才是宰相章惇亲自派来的!詹范立刻猜到程之才要寻苏轼的晦气。

詹范这个人胆子很小。见苏轼有危难,他的第一个想法是:自己把老苏视为至交好友,请他全家到合江楼去住,可合江楼是三司行馆,长官住的地方!苏轼一个被贬的罪人岂能住得?程之才又是提刑官,这事泄露出去,詹太守怎么向提刑大人解释?又如何向京师的宰相大人交待?

想到此处詹范不禁后悔:闲着没事交这么个“麻烦朋友”做什么?

好在詹太守得到消息早,还有时间解决这个麻烦。就叫惠州府户曹去了一趟合江楼,跟苏轼商量:此处是官署,平常人住不得,可否于数日内移往他处?

苏轼蜗居惠州,耳目蔽塞,不知灾祸将临。见惠州府来人客客气气和他商量,只以为自己给太守添了麻烦,立刻答应搬家。和苏过一条小舟划过东江,在丰山上的小庙嘉祐寺借了三间旧房,一家人痛痛快快搬出合江楼。

合江楼、嘉祐寺就在东江两岸隔江相望,有意思的是合江楼属惠州府城,江对岸的嘉祐寺却在归善县境内,所以苏学士全家虽然只搬过江去,却和太守詹范不在一座城市里了。

合江楼是官府里的行署,床榻锅灶所需之物一应俱全,嘉祐寺是山中小庙,僧舍破烂不堪,屋里透风漏雨,床榻被褥皆无,朝云不得不把手里的钱分出几贯,一点点置办回来。最可怕的是嘉祐寺周围草木茂盛,朝云疑心有蛇,逼着苏学士仔细搜查一周,好在并没见蛇,朝云心里才踏实。然而搬进来的当夜就听到房中“戚戚”作响,有老鼠在暗处啃咬,朝云心里又慌了。东坡居士极有办法,出主意说:“不如捉条蛇来把老鼠咬死……”顿时被朝云打了两下,一个好主意终于没有说完。

安排好了家当,朝云陪着苏学士从嘉祐寺前门出来,只见小径逶迤直通往丰山深处,脚下溪水潺潺,湿漉漉的微风夹着青草气息,吹在面上并不觉得清凉,却香甜如薰兰蒸麝。走了几十步,暑气渐消,越走越爽快,回头看,庙门已在几十丈高处,看得见红墙,看不见门扇。苏轼指着庙门念道:“三山屏拥僧舍小,一溪雷转松阴凉。”

东坡居士了不得,随口就有好句子。

朝云扶着苏轼的手臂,忽然问他:“我问大人一件事,你要认真答,不准说笑话:大人平时究竟是怎么做诗的?”

朝云这个问题埋在心里好多年了,今天果然是认真问的。然而这一问真不好答,苏轼想了半天才说:“我自幼好读史书,喜欢古人诗赋文章,每见一篇喜欢的就读十遍百遍,读到后来滚瓜烂熟。肚里先有一两千首诗、几百篇古文、十几部史书、几十册前人笔记,再以这个为底子,读别的诗、书、文章,互相参化,学别人的语法句式,化为自己能用的东西。”看朝云一眼,见她听得认真,又说,“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天下事都有个道理:不管学什么,一定要有骨气!不管看什么书、什么文章,总要有自己的主见,一心觉得‘我比古人并不差。’有这样的骨气,把这些主见化到自己的诗文里去,渐渐就立住了。”

苏轼说的这些不但朝云学不会,天下大概也没几人能学会。因为世人都是“绵羊脾气”,喜欢从众,不爱思考,像苏学士这样凡事皆有主见的人太少了。

朝云天性温顺,不能理解苏学士的思想,半天又问:“大人读了那么多书,怎么记住的?”

朝云进苏家的时候连字都认不全,后来自己下功夫读书识字,学苏诗苏词,又在庙里读了几部佛经,以这样的学识去读史书和前人文章,很难读懂,更记不住。所以朝云特别羡慕苏轼的博闻强识。

在这上头苏轼也有心得:“读史书的时候不必字字记住,只要记得几个要紧的人名、地名、朝代、时间,把这些分成一个个单独的词汇抄在纸上,有时间了就把纸拿出来看,一看人名、时间就记起是什么事情,怎么样的经过。这是读史书的捷径,做其他学问也能用。”

苏轼这个“捷径”对朝云而言又是极难的事。因为朝云想事情周密细致,务必面面俱到,没有苏学士那股子闯劲儿。让她记住一个词、从而把一件事全记在脑子里,就成了“挂一漏万”了。

朝云是个聪明灵秀的人,这样的人当然喜欢诗词,也想自己学着写。早年苏轼做官太忙,朝云不敢烦他,在黄州先是耕种忙碌,后来有了干儿,也没得着时间。如今到了惠州,苏轼真正闲下来了,朝云就想和丈夫学写诗词。然而苏学士教给她的这些办法朝云都学不了,顿时犹豫起来。

见她退缩,苏轼忙说:“其实做诗全看灵性,未必要读多少书。”看朝云不太相信,又说,“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一位老法师在窗前打坐,看见一头蜂子在窗纸上乱撞,撞了好久也出不去,就说它:‘你这蜂子!世界这么大,哪里不能走,非要钻这些旧纸头儿,驴年马月才能钻出去!’”

苏夫子说的是当世高僧神赞大和尚的故事。朝云却不信,嘟着嘴说:“人家认真问你,你倒拿我开心!”

苏轼把手一摊:“哪有!”

“老法师会说‘驴年马月’这种难听话吗?”

苏轼忙解释:“大和尚就是这么说的。还有一段偈语专讲这个故事:‘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太痴。百年钻故纸,未见出头时。’这诗你见过没?”

苏学士前头说的故事朝云没听过,可他忽然念出诗来,朝云立刻记起,以前和义冲师父学佛时似乎见过这段偈!而且苏轼再有才也不可能顷刻间编出一段偈来,大概他讲的故事是真的。

可惜朝云眼下不想跟苏学士“讲理”,就胡赖道:“这诗里怎么没有‘驴年马月’的话?可见刚才都是骗人!”

朝云如此狡赖,苏轼也没法子,只能说:“你这人不讲理!”

朝云想也没想就回了一句:“你跟‘蜂子’讲理去……”话一出口忽然觉出语病,忙想拦着,苏学士这里已经哗然大笑起来,朝云忙敲他肩膀:“不准笑!”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顿大笑既解暑又解乏。半天才止住,朝云又捡起刚才的话题问苏学士:“大人那些妙句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

苏轼摇头道:“这我也说不清,反正要写的时候自然就有。”在一棵大树底下坐了,略想了想就随口念起来:

“铁桥本无柱,石楼岂有门。

舞空五色羽,吠云千岁根。

松花酿仙酒,木客馈山飧。

我醉君且去,陶云吾亦云。”

听了这“想要就有”的好诗句,朝云想学诗的心思就像落在水面的旧衣服,乌沉沉晃悠悠,转眼功夫就沉下去了。

朝云的信心被打下去,苏学士的热情却高涨起来:“你要学诗,我回去先找些好的唐诗给你读,等心里有了感觉,口中有了韵味,不妨试写出来,我帮你改。”

朝云想学诗只是一时热心,可惜身边这人太高明,如同一株参天大树,那些小草杂树被他遮尽了光亮,连“上进心”都断绝了。干脆找借口:“反正大人时时写诗送我,何必自己再写?”

苏轼笑道:“让你学东西就偷懒,我以后不给你写诗了。”

朝云白他一眼:“不写就不写,反正大人以前送我的诗也够了。”两人说笑着往下走,忽然眼前一片嫣红,却是一株海棠立在树丛中,枝繁叶茂,花开满树,十分漂亮。

苏学士的老家眉州盛产海棠,后来离了眉州到外头做官,北方少见此物,就算南方也很少有人栽种,至于岭南等地就更少了。如今迎面看见如此好花,东坡居士如见故人,忙走上去细看,见这株花木比蜀中所产更加硕大艳丽,花开得层层叠叠,枝条都被花朵压弯了,连连赞叹:“想不到此处有这么好的花儿。”围着花树转了两圈,挑一朵开得最艳、颜色最鲜的花儿采下来,帮朝云簪在发髻上。

苏学士平时也种过桑树、橘子,却不见他种花。如今见了一株海棠就喜欢成这样,倒让朝云觉得有趣:“大人以前种过海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