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四年三月间,英宗皇帝的丧礼刚刚应付过去,神宗皇帝立刻发布诏命:任命王安石为知江宁府事;任命司马光、吕公著为翰林学士。
江宁是南方大郡。依惯例,在朝廷做过知制诰、三司使、参知政事之类高官的重臣因故自请外放,往往被派到大郡任知府,将来朝廷需要这些人的时候立刻召回,在朝廷中的职位会比早先更高。王安石在仁宗一朝曾任知制诰一职,后丁忧回乡,离职的时候仍然是个知制诰。如今皇帝任命他为江宁知府,正是补他一个外放之缺,将来一旦奉诏进京,所得官职当在“知制诰”之上,算起来不是主管全国财政的三司使就是掌握军权的枢密使,也有可能直接被任命为参知政事——也就是一个副宰相。
翰林学士同样是个极重要的官职,凡皇帝起草重要诏命即顾问于翰林学士,职责比知制诰更重。这是一条直通宰相之职的“天梯”,朝臣能担任翰林学士的,无不欣喜若狂。
现在神宗皇帝刚掌权,就让王安石担任江宁知府,命司马光、吕公著担任翰林学士,于是早在仁宗年间就闻名朝野的“嘉祐四友”一跃而起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这也标志着神宗一朝的变法图强正式展开布局。
然而令神宗皇帝感到意外的是,谏议大夫司马光接到升任翰林学士的任命后并不谢恩,反而当天就上札子请辞翰林学士一职。
翰林学士是个要紧差事,司马光不肯就职,倒让神宗费解。就把司马光辞谢官职的札子扣住不发。司马光见辞职没有下文,只得亲自上殿来见皇帝,请求辞去翰林学士一职。
司马光这个别扭劲儿真把皇帝弄糊涂了,干脆当面问他:“朕初继位,百事待举,朝中能重用的臣子不过数人而已,既命你掌翰林学士,为何坚辞不受?”
司马光老实答道:“陛下是圣主明君,应该量才器使。臣秉性迂鲁,为人固执已见,做御史、谏官则有余,做翰林学士则不足,反复思量,实在不敢接受翰林学士一职,特请恩准免去职司。”略缓了缓又说,“陛下初继位,朝廷事多,臣应该多尽心,就请陛下任命臣为知谏院,或者做个御史也好。”
对司马光这个人后世褒贬不一,说起此人的品德,所有人看法一致:司马君实一辈子诚实无欺,从没说过半句瞎话,像这样的人极少,也很难得。
就像今天,司马光自称“迂鲁固执”,以这个理由拒绝接受翰林学士这个要紧官职,所说的全是真心实话,没有半点虚言。就因为他的话真实无虚,根本不用避讳。所以一边请辞翰林学士,一边又向皇帝请求担任御史、谏院之职,对他来说,这一个辞、一个请都是真心诚意,当仁不让。至于“秉性迂鲁,固执已见”也是实话,司马光的固执人所共知,他性格中有一点迂,脾气里有一点鲁,也是有目共睹的。
司马光这样的人,真的很适合做谏官。
但神宗皇帝眼下要用的不是谏官,而是助他振作朝纲的能臣,所以这个翰林学士一定要司马光来做。于是微笑道:“翰林学士无非是撰写文书罢了,朕知道古代的君子有擅长学问而不擅撰文的,也有擅长撰文却学问不深的,朕做太子的时候卿曾献书于朕,文章极好,学问极深,朕素知你之能,这才委任你为翰林学士,你若推辞,就显得朕无知人之明了。”
神宗皇帝年轻,可他胸中颇有丘壑,几句话说得不卑不亢,无法驳倒,司马光一时不知如何对答,想了半天才说:“臣不擅写四六文。”
所谓“四六文”是皇家诏命专用的文体,所谓骈四骊六,无非读起来悦耳动听罢了。司马光说他不会写“四六文”明显是托辞,因为司马光一惯老实,不会假装,连借口都找得不像样子。
听了这话,神宗脸上笑意更深了:“卿不需写四六文,就写成古代诏命那样简单直白也可以。”
在皇帝面前找这不得体的借口,司马光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这位夫子实在固执,仍然说道:“诏命文辞本朝自有通例,任意乱写实不允许。”
听了这话神宗忍不住“哧”地一声笑了出来,指着司马光说:“卿这是在哄朕!你于宝元年间考中进士第一等,如此文才竟说不会写四六文,这话说得通吗?须知朕也不是好哄的!”
司马光这人有趣得很,与人辩论之时千言万言疾如风雨,从没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可现在硬说不会“四六文”,一句小小的瞎话儿竟被皇帝当场拆穿,一向严厉克板的司马君实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可司马光仍然从心里认定自己做不了翰林学士,只得硬着头皮冲上行礼:“臣实无此能,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臣请告退。”说完慌里慌张夺门而出,一溜烟跑下殿去了。
想不到这位在仁宗、英宗年间以能言敢谏著称的君子被自己说得羞臊起来,竟然跑下殿去,神宗皇帝在龙椅上哈哈大笑。更觉得司马光这样的人非要重用不可!忙叫内侍押班:“别让他出宫,立刻把委任的诏命给他。”
得了皇帝的吩咐,内侍押班李宪急忙拿着已写就的诏命追出去,这时司马光还未走远,见李宪飞跑过来,只得站住脚。
李宪把诏命直递到司马光手上,喘着气说:“大人这一跑可把咱累坏了。诏命已下,大人快去谢恩吧。”
司马光忙说:“我未奉诏,且已请辞,如何谢恩?”
李宪哪管这一套,只说:“大人有话请和皇上说去,别让我们这些人难办。”扯着司马光的手让他回去谢恩,司马光无论如何也不肯去,正闹着,又一名宦官飞跑过来:“皇上口诏:‘谏议大夫司马光已授翰林学士,为何还不上殿谢恩?’”
到这时司马光实在进退两难,也觉得与太监们拉扯纠缠不像样子,心里的话还是要对皇帝说,就转身往文德殿走来,两个太监都在身后跟着,三个人一溜小跑回到殿前,一个个累得呼呼直喘。司马光走上殿来还没说话,神宗皇帝已看到委任诏命还攥在李宪手里,就冲李宪使眼色,李宪是个精明人,明白皇帝的意思,抢步上前一把将诏命塞到司马光怀里,急忙退开了。
司马光怀里揣着诏书,面对诚心实意要重用他的皇上,再也无法推辞,只得上前叩拜谢恩。
任命司马光为翰林学士以后,神宗皇帝的心放下了一半,这才又想起来,自己委任王安石为江宁知府,这个任命会不会太急了些?
神宗皇帝登基后第一批重用了三个人,一个是王安石,一个是司马光,一个是吕公著。在这三个人里最被寄予厚望的还要数王安石。也正因为对此人期许极多,神宗皇帝才犹豫起来,因为王安石早前曾给仁宗皇帝上过一道万言书,极力请求变法,可仁宗皇帝不予理睬,王安石就以“为母守丧”为借口辞去一切职务回家赋闲。后来仁宗宴驾,英宗继位,这是一位守成之君,在位四年,丝毫没有变法图强的想法,王安石就隐约乡野不肯出来做官。如今王安石已经赋闲四年,身上没有任何官职,而王安石又是力主变法革新的天下第一人,朝野上下都知道这个人的心思,现在皇帝刚刚继位,立刻委任王安石担任江宁知府,依旧例,从江宁任上再一提拔就是三司使、枢密使、参知政事,就算立刻坐上宰相之位也不稀奇。这样重用王安石,天下人立刻就会猜测:皇帝是要立刻变法?还是打算清理前朝留下的执政重臣?又或者两件事情要一起办?
依常理,皇帝初继位就破格提拔前朝不得志的能臣,分明是要用这些人替换当政的老臣。若真如此,这场权力之争的矛头就指向被英宗器重的老臣韩琦、曾公亮、欧阳修,其中第一个遭到打击的恐怕就是宰相韩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