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 2)

半晌,王守仁缓缓地说:“话不是这样说的。百姓是人,官军也是人,人和人斗起来,却是那些畜生们得了便宜。眼下无论如何且让百姓忍一时吧。我这里想了一夜,写出一张告示来,你拿去贴在城里,让百姓和军卒们都看看,让大家知道内里到底是什么情由。或许官兵百姓就会各自收敛,相安无事了。”说着把一张文告交给雷济。雷济拿来看了,只见上面写着:

告谕军民人等:

尔等困苦已极,本院才短知穷,坐视而不能救,徒含羞负愧,言之实切痛心!

今京边官军,驱驰道路,万里远来,皆无非为朝廷之事,抛父母,弃妻子,被风霜,冒寒暑,颠顿道路,经年不得一顾其家,其为疾苦,殆有不忍言者,岂其心之乐居于此哉?况南方卑湿之地,尤非北人所宜,今春气渐动,瘴疫将兴,久客思归,情怀益有不堪。

尔等居民,念自己不得安宁之苦,即须念诸官军久离乡土,抛弃家室之苦,务敦主客之情,勿怀怨恨之意。亮事宁之后,凡遭兵困之民,朝廷必有优恤。今军马塞城,有司供应,日不暇给,一应争斗等项词讼,俱宜含忍止息,勿辄告扰,各安受尔命,宁奈尔心。本院心有余而力不足,聊布此苦切之情于尔百姓,其各体悉无怨。

——含忍止息,勿辄告扰,安受尔命,宁奈尔心……这是什么样的话呀!

看了这张告示,雷济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落下泪来:“先生,在这大明天朝做一个百姓,怎么如此之难!”

昨夜写这文告时,守仁已经哭了一夜。现在他倒哭不出来了:“人生在世,都是一样地艰难。做百姓难,当兵也不易。其实说到底,军士也是百姓,但愿大家都有一份良知,互相体谅些吧。”吩咐雷济,“把这告示抄几十份,贴到全城各处,找些识字的人,念给所有人听。另外,把那些还没烧塌却又无人居住的房舍清理出来,给生病的军士们住。”

“这些京军是这个样子,都堂倒对他们这么好……”

守仁抬起头来看着雷济:“你跟在我身边也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知道本院做人做事的原则吗?”

雷济想了半晌,微微点头:“学生知道,先生做人做事,只是一个良知、一个诚意。学生跟在先生身边,要学的也是这份良知诚意。只是学生心里常有怨恨不平,一恨起来,就把良知忘了,这时候怎么办呢?”

“良知只在自己心里求,不可在心外求。你心里那些恨意,首先就是个私欲,去除私欲,才是天理。比如这些京军,几万人,你一个个都恨吗?其实恨他们,无非是这些人来南昌,给你我、给城中百姓找了麻烦,因而你就恨他们,这是私欲。去除之后再看,他们一样是可怜的人,被别人从万里之外调到这里,吃不上,住不下,抛家舍业,甚至客死异乡,这么一看你就不恨了,反而同情他们。你同情他们,他们也必知道你的心,到后来,你不但不恨他们,反而同情他们,理解他们,爱护他们,这件事才有转机。”

“这么说人性还是善的?”

“人性本善,这是至理。相信‘人性本善’的才是正人君子。江彬这些人做这禽兽一样的事,就是因为他们相信‘人性本恶’,要挑动百姓和军士互相仇恨,他们好从中取利,我们这些人却偏要亲爱、偏要互助、偏要善良到底,不让那些禽兽得了便宜!”

听到这儿,雷济略有所悟:“是啊,先生当年就是这样平定了南赣的匪患,好多山贼受先生的感化,都变成新民了。但愿这些京军也都一个个变成好人吧。”拿起告示转身要走,忽然又想起来,“先生,用这良知、诚意对人,真的能感化所有人吗?”

守仁微微摇头:“未必都行,但多数能办到。”

“什么样的人感化不了呢?”

“那些一心作恶、不知反省的人。”半晌,王守仁咬着牙低声说,“等着看吧,这些恶人自有下场!天会收拾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