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谁这么坏,居然告诉你了?”
“玫兰邀请的每位先生都告诉我了。戈登将军是第一个。他说,根据他的经验,男人决定擦亮家里的所有枪时,女人们就要办惊喜宴会。然后,梅里韦瑟爷爷也来警告了我一番。他说,有一次梅里韦瑟太太为他举办惊喜宴会,结果自己反倒大吃一惊。因为老爷子为了治疗风湿病,偷喝了一瓶威士忌,结果醉得根本下不了床。噢,每个经历过惊喜宴会的男人,都跑来告诉我啦。”
“真是群缺德鬼!”斯嘉丽嚷道,却也忍不住笑了。
他一露出这种笑容,斯嘉丽就觉得他又是从前十二橡树园的那个阿希礼了。如今,他已经很少这么笑。空气如此柔和,阳光如此温煦,阿希礼笑得如此快活,他们聊得如此畅快,斯嘉丽心里幸福极了。幸福在膨胀,那满腔的喜悦直胀得胸口都开始发疼,眼里也满是幸福、快乐但并未流出的热泪。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幸福的十六岁,激动得都有点喘不上气了。她真想一把掀掉遮阳帽,扔向空中,大喊一声“万岁!”可想到自己若真这么干了,阿希礼会有多吃惊,她不由得放声大笑,笑得眼泪直流。阿希礼也仰头大笑,仿佛很喜欢斯嘉丽这么笑,并以为她之所以如此开怀,是因为那些泄露了玫兰秘密的好心先生。
“进来吧,斯嘉丽。我正在看账簿。”
斯嘉丽走进洒满夕阳的小办公室,坐在卷盖式桌子前的一张椅子里。阿希礼也跟了进来,坐在一张粗木桌的一角,随意地晃悠着长腿。
“噢,阿希礼,今天下午还摆弄什么账簿!我就不想费那个神。戴上这顶新帽子,我脑中的所有数字似乎都跑光啦。”
“帽子这么漂亮,数字当然都不见了。”他说,“斯嘉丽,你真是越来越漂亮啦!”
阿希礼滑下桌子,笑着拉开她的双手,好仔细瞧瞧她的裙子。“你真漂亮!我觉得你真是一辈子都不会老!”
被阿希礼一碰,斯嘉丽顿时觉得自己期盼的正是这事。整个愉快的下午,她都在期盼他温暖的双手、温柔的眼神,以及一句能表示关切的话语。在塔拉果园的那个寒冷冬日见过面后,这还是他俩第一次单独相处,也是除正式场合外,他们第一次握住对方的手。斯嘉丽已经盼望了好多个月,想跟他有更亲密的接触,但现在——
他双手的碰触竟没让她感到激动,真奇怪!曾经,只要他一靠近,她就浑身颤抖。如今,她却只感到一种奇妙而温暖的友善和满足。他的双手没有传来炽热的感觉。被这双手握住,她心中只有愉快的安宁之感。她迷惑了,还有些仓皇失措。他依然是她的阿希礼,是她光彩明媚的心上人,她爱他甚于自己的生命,那为何——
不过,斯嘉丽抛开这个念头。只要跟他在一起,只要他还握着自己的手微笑,虽然笑得温和友善,一点也不紧张或激动,那也足够了。想到两人之间所有未说出口的话,眼前这样的情景真是不可思议。他望着她,眼神清澈明亮,脸上也仍是她从前喜欢的那种笑容。看着这笑容,仿佛两人之间除了快乐,从未有过别的东西。如今,他们眼中都没有隔阂,也没有疏离困惑之感。斯嘉丽哈哈大笑起来。
“噢,阿希礼,我越来越老啦。”
“啊,那不过是表象!斯嘉丽,就算你六十岁,在我眼里也跟从前一样。我一直记得在最后一次烤肉宴上,你坐在一棵橡树下,被十几个小伙子围着的模样。我甚至能说出你当时的装束,一条白底绿碎花裙,肩上裹了条带花边的白色披巾。脚上是一双镶黑色花边的小巧的绿便鞋,头上是顶意大利麦秆缏式的宽边草帽,帽子上还垂着长长的绿飘带。那身打扮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我被关在战俘营,情况变得无比糟糕时,我就像翻看画片一样回忆往事,品味每一个细节——”
他突然顿住,脸上热切的神情变得黯然。他轻轻松开她的手。她坐下来,等着他继续说。
“斯嘉丽,那天之后,我们走过一条漫长的路,我俩都是,对吧?我们走了一条预料之外的路。你健步如飞、径直朝前,我却步伐缓慢、犹疑不定。”
他又坐到桌子上,看着她,脸上浮起一抹微笑。但这是凄惨的微笑,并非刚才那种令她无比快乐的笑容。
“没错,你走得飞快,还把我绑在你的车轮上拖着走。斯嘉丽,有时我不由得突发奇想,如果没有你,不知我会怎样。”
斯嘉丽连忙替他辩护,尤其想起瑞德就这事说过的话,她便更加急切了。
“阿希礼,可我从没为你做过什么啊。没有我,你还是一样。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有钱人,成为你原本就要成为的伟人。”
“不,斯嘉丽,我身上从无伟人的种子。我想,若没有你,我早就像可怜的凯瑟琳·卡尔弗特,以及众多其他名门望族一样,被世人遗忘了。”
“噢,阿希礼,别这么说。你听起来太悲伤。”
“不,我不悲伤。再也不悲伤了。曾经——曾经我很悲伤。现在,我只是——”
他又顿住了。斯嘉丽突然明白他在想什么。这是阿希礼那双水晶般清澈的眼睛透过她,现出茫然之色时,她第一次明白他在想什么。当激烈的爱情撞击着她的心房时,他却对她关上了心门。现在,平静的友谊在两人之间流淌,她却稍稍走进了他的心,多少明白了点他的想法。他已不再忧伤。南方投降时,他忧伤过;她哀求他来亚特兰大时,他也忧伤过。现在,他只是听天由命。
“阿希礼,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她激动地道,“你怎么跟瑞德一副口吻。他总是喋喋不休地说什么适者生存之类的话,我真是烦透了,烦得恨不能放声尖叫。”
阿希礼笑了。
“斯嘉丽,你有没有想过,其实瑞德和我本质上很相似?”
“噢,不!你这么优秀、正直,他——”斯嘉丽心中困惑,突然顿住了。
“但我们很相似。我们出身相同,接受的教育相同,也养成了同样的思考方式。但在人生路上,我们走着走着,却选择了不同的方向。我们依然所见略同,只是做出的反应不同。比如,我们都不相信战争,我入伍打仗,他却直到战争快结束时才入伍。我们都知道这场战争是错误的,也知道它终究会败。我愿意去打一场必败之仗,他却不愿意。有时,我觉得他是对的,但后来又——”
“噢,阿希礼,你何时才能别什么问题都要看两面?”斯嘉丽问,但口气并不像从前那样不耐烦,“凡事都看两面的人,最后什么都干不成。”
“没错,但——斯嘉丽,你到底想得到什么?我经常纳闷。你瞧,其实我从未想过要干成什么事。我只是想做自己罢了。”
她想得到什么?这问题真蠢。当然是想要钱和安全哪。不过——她开始琢磨。她已经有了钱,生活也很有保障。在这个动**的社会,她已经拥有众人期望得到的东西。但现在想来,还是不太够。她仔细琢磨,觉得这两样东西虽然让她对明天少了一些烦恼和恐惧,却并未让她特别开心。“我想要的,就是金钱、安全感和你。”她无比渴望地看着他,却不敢说出这些话,生怕打破两人之间的吸引力,也怕他又对自己关闭心门。
“你只是想做自己?”斯嘉丽放声大笑,笑声中带着些许悲伤,“我最大的烦恼,就是不能做自己!要说我想得到什么,嗯,我差不多已经得到了。我想变得有钱、想生活平安,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