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2)

长途跋涉,又在马车上颠簸了那么久,第二天清晨,斯嘉丽就觉得浑身僵硬,酸痛不已。她的脸被太阳晒得绯红、手掌起泡破皮、舌苔肥厚、喉咙干得仿佛被火烤过,喝再多水都无法止渴。她觉得脑袋发胀,连转一下眼珠,都疼得皱眉蹙额。胃里有种早孕时的恶心感,让她完全受不了早餐桌上热气腾腾的番薯,闻一下都不行。杰拉尔德本该告诉她,这是第一次喝烈酒后的正常反应,但他完全没注意到女儿的不适。他坐在桌首,全然一副白发苍苍的老头模样:褪色的双眼茫然地紧盯大门,微微歪着脑袋,想听到埃伦衬裙的窸窣声,也想闻到那柠檬马鞭草香囊的气味。

见斯嘉丽坐下,他嘟囔道:“我们等等奥哈拉太太,她迟到了。”斯嘉丽抬起涨痛的头,惊疑不定地看向他,却不经意地撞上嬷嬷哀求的眼神。嬷嬷站在杰拉尔德椅子后。斯嘉丽摇摇晃晃地起身,伸出一只手按住喉咙,借着清晨的阳光俯视父亲。杰拉尔德也茫然地望向她,不仅双手发抖,脑袋也在微微颤动。

直到此时,斯嘉丽才明白自己从前有多依赖杰拉尔德发号施令,有多指望他告诉自己必须做什么,可现在——怎么回事?他昨晚不还好好的吗?虽然不像往日那般夸夸其谈、活力满满,但至少还能条理清晰地讲述事情经过。现在,他却连埃伦已死都不记得了。北佬踏足和埃伦之死的双重打击,让他糊涂了。斯嘉丽刚想开口说话,就见嬷嬷一边拼命摇头,一边拉起围裙擦她那双发红的眼睛。

“噢,爸是糊涂了吗?”斯嘉丽想,涨痛的脑袋都要因这新增的压力爆裂开来,“不,没有,他只是被这一切弄昏了头脑,就跟生病一样。他会好起来的,他必须好起来。他若不好起来,我怎么办?现在还是别想这事了,现在,我不想他、妈妈,或任何可怕的事。不,等我受得住了再来想吧。还有很多其他事需要考虑,其他想想还有用的事。现在想了也没用的事,还是先不想了。”

斯嘉丽什么也没吃,便出了餐厅。她走到后门廊上,发现波尔克正光着脚在台阶上剥花生。他穿着自己最好的男仆制服。只不过,如今这衣服也破破烂烂了。斯嘉丽感觉脑袋嗡嗡作响、阵阵抽痛,明亮的阳光也刺得眼睛疼。她尽量言简意赅,完全抛弃了妈妈平时教导的对待黑奴的礼仪。因为此时此刻,哪怕站直身子,都需要不少毅力。

她的问题生硬无礼,开口就是一连串不容置疑的命令,波尔克顿时迷惑不解地挑起眉毛。埃伦小姐无论跟谁说话,都不会如此简慢。哪怕逮到他们偷小母鸡和西瓜,也不例外。斯嘉丽又问起田地、菜园和牲口的情况,那双绿眼睛闪着波尔克从未见过的冷峻光芒。

“是的,小姐,那匹马死了,就倒在我拴着它的地方,鼻子还搁在它打翻的那个水桶里。不,小姐,母牛没死。你不知道吗?它昨晚才生了头犊子,所以才叫得那么大声。”

“你女儿普利西以后肯定是个能干的接生婆,”斯嘉丽讥讽道,“她说,奶牛之所以哞哞叫,是需要人挤奶呢。”

“呃,斯嘉丽小姐,普利西可没打算给奶牛接生,”波尔克圆滑地说,“而且,好事也没必要争吵。因为下了牛犊,母牛就有很多奶。两位小姐可不愁奶喝啦。那位北佬医生说,她们需要多喝奶。”

“好吧,继续说。家里还剩下什么牲口吗?”

“没了,小姐。本来还剩了头老母猪和一窝猪崽。但北佬来的那天,我就把它们赶进沼泽了。天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那头老母猪可坏着呢。”

“我们会找到的。你和普利西现在就去找。”

波尔克又惊又怒。

“斯嘉丽小姐,那可不关我的事,我是管家的黑人。”

斯嘉丽觉得自己眼珠子后仿佛有个小恶魔。那家伙拿了把滚烫的钳子,不停地在那儿又拨又戳。

“你俩要么去把那头母猪抓回来,要么就像那些下地干活的人一样,滚出这里。”

波尔克伤心地流下泪来。噢,要是埃伦小姐还在就好了!她向来精细入微,深知下地奴隶跟管家奴隶间的天壤之别。

“滚出这里,斯嘉丽小姐?你让我滚哪儿去呀,斯嘉丽小姐?”

“我不知道,也管不着。但无论是谁,要是待在塔拉却不干活,都可以去投奔北佬。你也可以把这话说给其他人听。”

“是,小姐。”

“波尔克,玉米和棉花怎么样了?”

“玉米?天哪,斯嘉丽小姐,他们在玉米地里放马,还把马吃剩或没踩烂的玉米都带走了。他们的炮车和大马车直接从棉花地里开过去。除了溪谷底部那几英亩没被他们发现的棉花田,其余棉花全毁了。不过,溪谷那儿的棉花都不值得折腾,顶多能收回来三包。”

三包。塔拉向来一收就是好几十包啊!想到这儿,斯嘉丽头更疼了。三包,那岂不是跟得过且过的斯莱特里家差不多?更糟糕的是,还得缴税。邦联政府允许用棉花替代税金,但三包棉花,连缴税都不够!但对她和邦联来说,缴不缴税都没关系了。因为下地干活的黑奴都跑了,根本没人摘棉花。

“好吧,这事现在也别想了,”她对自己说,“反正,税收从来都不是女人的事。这种事应该让爸爸去管。但爸爸——现在,我还是别想爸爸了。邦联别想要税收啦。眼下,我们得赶紧找到吃的东西。”

“波尔克,你们有谁去过十二橡树园或麦金托什家吗?他们的菜园里还有没有剩下什么东西?”

“没去过,小姐!谁都没离开过塔拉。北佬会抓人的。”

“那我让迪尔西去麦金托什家瞧瞧。她说不定能在那儿找到什么。我自己就去十二橡树园吧。”

“跟谁一起去,孩子?”

“我一个人去。嬷嬷得留下来照顾妹妹们,杰拉尔德先生又不能——”

波尔克顿时心急火燎地嚷嚷开了。十二橡树园说不定有北佬,也可能有下流的黑奴。绝不能让她一个人去。

“够啦,波尔克。叫迪尔西赶紧出发。你和普利西去找那头母猪和它的猪崽。”斯嘉丽几句话吩咐完,转身就走。

嬷嬷那顶挂在后门廊的旧遮阳帽虽然褪色了,但还是很干净。斯嘉丽摘下来戴在自己头上,不禁想起从前那顶带弯弯翠羽的绿色遮阳帽。那还是瑞德从巴黎给她买回来的呢,真是恍如隔世哪!她拎起一个橡木条编的大篮子,走下后门台阶。每走一步,脑袋似乎都要震一下,直震得似乎从颅顶往下,整条脊椎都要裂开。

通向河边的那条红土路被太阳晒得滚烫,路两旁都是已经毁坏的棉花田。途中,一棵能遮阴的树都没有。阳光径直穿透嬷嬷的帽子,仿佛这是顶薄纱帽,而非厚棉布拼缀而成的帽子。尘土飞扬,直往她鼻子和喉咙里钻,让她觉得要是张嘴说话,说不定口腔黏膜都会裂开。因为曾有马拉着沉重的枪炮驶过,不仅路面满是深深的车辙,两旁的红土沟也被车轮碾出深沟。骑兵和步兵被炮兵挤出这条狭窄的小路,便从田里走,把绿油油的棉花苗全踩进了土里。路上、田里,到处都是皮带搭扣、挽具上的碎皮块、被马蹄和双轮弹药车车轮轧扁的水壶、扣子、蓝军帽、带血的碎布片等行军时会丢弃的东西。

斯嘉丽走过一片雪松林和一堵矮砖墙。这道墙是家族墓地的标志。里面的三个矮土堆,埋着她的三个小弟弟。她努力不去想它们旁边新添的那座新坟。噢,埃伦!她艰难地走下土冈,走过一片灰烬和一截又粗又短的烟囱。这儿原来是斯莱特里家。她恶狠狠地想:真希望他们全家也被一起烧成灰。埃米真是龌龊下贱,竟跟她家的监工生下个小杂种。要不是这女人,埃伦就不会死。

一颗尖利的石子划破脚上的水泡,疼得她直叫唤。她在这儿干吗?斯嘉丽·奥哈拉,县里的美人、塔拉庄园引以为傲的宠儿,为何几乎光着脚,在这崎岖小道上艰难跋涉?她这双小脚生来是跳舞,不是蹒跚而行的;她这双小巧精致的便鞋是要躲在亮丽的丝绸裙下,大胆朝外张望,而非用来收集尖利石子和尘土的。她生来就是给人宠、让人服侍的,现在却浑身难受、衣衫破烂,被饥饿驱使着去邻居家的菜园找食物。

长长的山坡尽头,便是那条河。那些虬枝交缠、垂于河面的大树多凉爽、多安静呀!她坐在低低的河岸上,脱掉破破烂烂的鞋袜,把火烧火燎的双脚浸入清凉的河水中。要是能在这儿坐上一整天该多好!这儿看不到塔拉庄园里那一双双无助的眼睛,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和河水缓缓流淌的汩汩声,打破此间静谧。然而,她还是不情愿地穿上鞋袜,沿着树荫下满是青苔的松软河岸,艰难前行。桥虽然被北佬烧了,但她知道再往前走一百码,一处河面较窄之地,还横了座独木桥。她小心翼翼地走过独木桥,顶着烈日,步履艰难地朝半英里外的十二橡树园而去。

从印第安人时代起,那儿就矗立着十二棵大橡树了。但一场大火后,橡树的叶子烧黄了,枝干也一片焦枯。约翰·威尔克斯大宅的废墟,就躺在它们的怀抱中。昔日高踞坡顶、带白色圆柱、那般庄严的宏伟大宅,如今成了一片烧焦的废墟。从前的地窖成了个深坑,只有焦黑的基石和两根大烟囱,表明这儿曾经有座大宅。一根烧了一半的长圆柱倒在草坪上,把茉莉花丛压得稀烂。

斯嘉丽坐在那根圆柱上,看着眼前的景象,难受得没法再往前走。她从未见过如此荒凉的景象。威尔克斯家的骄傲,如今就在她脚边的这片尘土中。这座友善殷勤、曾经总是随时欢迎她的大宅,这座她曾渴望成为其女主人的大宅,竟落得如此下场。她曾在这儿跳舞、用餐、与人调情,也曾在这儿嫉妒又伤心地看着玫兰妮仰头冲阿希礼微笑。也是在这儿的清凉树荫下,她答应嫁给查尔斯·汉密尔顿时,被后者欣喜若狂地捏住小手。

“噢,阿希礼,”她想,“希望你已经死了!因为我实在不忍心让你看到这一切。”

阿希礼在这儿娶到自己的新娘,但他的儿子和孙子却永远无法将他们的新娘带到这座宅子了。她曾经如此热爱、如此盼望着能来操持的宅子,再也不会有男婚女嫁、生儿育女之事。这座宅子已经死了,对斯嘉丽来说,仿佛威尔克斯家的所有人也葬身在这片灰烬中。

“现在不想这事。现在我受不了,以后再想吧。”她大声说着,转开目光。

为了找菜园,她一瘸一拐地绕着废墟走,经过威尔克斯家姑娘们精心打理、如今却已被**殆尽的玫瑰花坛,接着依次穿过已化为灰烬的后院、熏房、谷仓和鸡舍。菜园周围的篱笆横木已被拆毁,曾经那一排排整整齐齐的绿色蔬菜也跟塔拉的一样,命运悲惨。柔软的泥土伤痕累累,满是马蹄印和沉重的车轮印,菜全被踩得稀烂,陷进土里。她在这儿一无所获。

她往回穿过院子,顺着一条路,朝下方那排安静的粉白棚屋走去,边走边喊:“有人吗?”然而,没人回应,连一声狗叫都没有。显然,威尔克斯家的黑奴也跑了,要不就是投奔北佬了。她知道每个黑奴都有一片小菜地,于是一边朝棚屋走,一边希望那些小菜地能幸免于难。

搜寻总算有了回报,芜菁和卷心菜虽然因缺水而蔫头蔫脑,但还活着;蔓生的利马豆和四季豆虽然发黄,但还能吃。可她实在太累,就算看到这些,也高兴不起来了。她坐在犁沟上,颤抖着双手挖了起来,慢慢也装了一篮子。虽然没有熏猪肉跟菜一起煮,塔拉的人们今晚也能美餐一顿了。或许,能让迪尔西拿些点灯用的熏肉油调调味。一定别忘了叫迪尔西改用松枝照明,把油省下来炒菜。

她在一间棚屋后的台阶旁发现一小排萝卜,顿时感觉饿得慌。辛辣刺激的萝卜,正对她此刻的胃口。几乎等不及用裙子擦掉萝卜上的泥,她就一口咬掉半个,忙不迭地往肚里吞。可那萝卜又老又粗,辣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刚咽下一块,空****的胃便开始翻江倒海。她立刻倒在松软的泥地上,有气无力地吐了。

棚屋里散发出淡淡的黑人气味,让她更觉恶心。可她无力抗拒,只能继续痛苦地干呕,感觉周围的棚屋和树木都在飞快地旋转。

过了好久,她才虚弱地趴在地上。脸贴着泥土,感觉就跟枕着柔软舒适的羽毛枕一般,思绪也跟着轻飘飘地东游西**起来。她,斯嘉丽·奥哈拉,竟然趴在一间黑人棚屋后,在一片废墟中难受恶心得动弹不得。而这世上竟无人知道,也无人在乎。哪怕有人知道,也不会有谁来关心她吧。每个人都一大堆麻烦,谁还顾得上操心她。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她——斯嘉丽·奥哈拉身上!从前,她甚至连袜子掉在地板上都不会捡,鞋带松了也不会系哪!斯嘉丽从小到大,但凡头疼脑热,或发脾气使性子的时候,哪回不是被人百般迁就、悉心照料?

她趴在地上,虚弱得根本无法抵抗纷至沓来的记忆和担忧。这些东西仿佛等待分尸的红头美洲鹫,在她周围盘旋。她再也没有力气说:“以后再来想妈妈、爸爸、阿希礼和这片废墟——嗯,等我承受得住了再想。”虽然现在仍承受不住,但不管她愿不愿意,她还是在想他们。这些念头在头顶盘旋,时而猛地俯冲下来,用锋利的爪子和尖利的喙撕咬她的思绪。她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脸贴着泥土,任由太阳热辣辣地照在背上。她回想起很多事,也想起很多已经死去的人,想起那一去不复返的生活。而展望未来,只觉艰险重重、一片黑暗。

等到终于爬起来,她又看了眼十二橡树园焦黑的废墟,然后高高地昂起头。然而,青春、美貌和本可存在的温柔,都永远地从那张脸上消失了。过去的已经过去;死掉的人,无法复生。慵懒奢华的旧时光一去不返,永不再现。斯嘉丽挎上沉甸甸的篮子时,便下定决心,想好了未来该过怎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