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丑时。
愈发深沉的夜终于肆意地暴露出本性,使唤着凉风在上京城微弱的灯光辉映中横冲直撞,吹起窗纸呼啦啦作响,又逗弄着枝叶。
大魏皇宫已是熄灭了灯盏,于是便是在这如泼墨的夜色间显得幽深而又安静。
偶有值夜班的宫人轻手轻脚地打着灯笼匆匆而过,只留给夜色一道模糊的背影。
冷宫素来是皇宫之中最为阴冷的地方,也萧瑟。
禁闭的朱红大门上明晃晃地印刻着岁月的痕迹,那些斑驳深一道浅一道,抚上去的时候还会觉得指尖发疼。门环破旧发锈,它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意气风发,如今只是个不起眼的物什。
门前有些许枯叶。
冷宫,向来是宫人洒扫最不上心的。
踩着枯叶走去时,周行止的肩头罩着保暖的披风。他仿若披了一身寒气,眸子深邃,波澜无波,却又似乎在那平静之下隐约**漾着些浅淡的悲伤。
他走近,垂首,然后拽着那门环,轻轻地叩了叩。
响声在夜里清晰。
很快就有人拉开了门。门后露出一张布满沧桑的面孔,老妇人已满头白发,夜里眼睛看不清,于是又探出半个身子,费力地仰着头,眯着眼,半晌才认出来人是谁。
她立马弯腰作礼,声音沙哑又难听:“小殿下。”
“陈嬷嬷。”
周行止后退半步,视线越过陈嬷嬷佝偻的脊背,轻飘飘地落在远处那亮着光的屋子。他很快收回视线,稍稍蹩眉询问:“还未歇下么?”
“是的,小殿下。”陈嬷嬷直起腰身,多年的劳作已使她的腰积着无数病症,夜里凉,她的腰此刻隐隐作痛。
她知道周行止问的是谁,于是稍稍侧身,浑浊的眼里尽显着**裸的忧心。
“娘娘这些日子总是失眠,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睡。老奴寻过太医院的,无用。”
三言两语,竟然饱含着道不尽的酸楚。
普通的失眠症状,太医院不至于解决不了。无用的原因不过是因为陈嬷嬷服侍的妃子是被打入冷宫的。
太医院那帮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惯是会如此作为。
“明日,我会吩咐高灵均送药过来的。”周行止微微垂睫,“陈嬷嬷,我能……进去看看她么?”
“唉。”陈嬷嬷却是长长的一声叹息,为难道,“小殿下知道的,娘娘她不会见您。更深露重,小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
她说着便要狠下心关门,周行止眼疾手快拦住,正色道:“陈嬷嬷,麻烦您通融通融。”
他顿了顿,又道,“我只是,想看看我的母妃。”
“小殿下,娘娘吩咐过老奴,不能让您进这冷宫,并非是老奴不通融啊。”陈嬷嬷语重心长,心里想着娘娘也是狠心,小殿下长至现在,竟真的是连一面都未曾见过。
有时候陈嬷嬷在想,娘娘既然如此作为,当初又何必生下小殿下。又是为何生下小殿下之后不闻不问,由着小殿下受着欺辱。
如此这般,倒不若当年一碗堕胎药,将这不知是生是死的希望给隔绝。
陈嬷嬷是真心的可怜周行止。妇人之心多仁,她艰难地伸手,拍了拍周行止隔在两扇门之间的手。那动作,其实极具安慰意义。
周行止抬眸看她。
眸光潋滟。
“小殿下,娘娘终有一日,是会见您的。老奴还是那一句话,不论如何,娘娘都是您的母妃,是经鬼门关一趟将您带到这世上的母亲。尽管事实上娘娘并未尽到一位母妃应尽的职责,可也还是请小殿下莫要记恨娘娘。娘娘,其实也很痛苦。”
若非因着那苦痛,何至于早早的生出华发,又何至于辗转失眠。
这母子二人之间,实在是隔了太多的沟壑。那沟壑深不见底,生生的阻断着,教他们二人难以释怀。
陈嬷嬷的那番老身常谈,周行止可谓是从小听到大。
儿时听闻,懵懂地点头,然后期盼着朱红大门敞开,他能够得以扑进母妃的怀抱。但愈长大愈觉得这番话是个笑话。因为每每到这朱红大门之前,推开门的,从来都只是陈嬷嬷。
想来他也是痴傻,才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