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所有的一切做得再好,心理建设做得再扎实,想象与现实总是有距离的。
堂屋内压不住的血腥味,赤红色的血近乎在一瞬间染红了整个锦垫,当手术刀割开第一层肌肤的时候,雨松青肚中的孩子似乎有所反应,快速的耸动了一下,紧接着,第二层,第三层……
肃招历额上的汗水沁满了额际,撕裂的伤口汩汩的冒着血,乱得一塌糊涂。
饶是征战多年的李炽也目瞪口呆了,他一生所见的血腥数不胜数,经历过生死,掌握着数万人生杀予夺。却从来没有看到过妇人生孩子,更没有见过自己的女人生自己的孩子,从来没有会像今日这般慌乱和失控。
她的身子素来单薄,在锡林时,更是因为追杀掉入冰水中生了一场大病。就算有了身孕,因着连日来的担忧和心情郁结,也没有将身子养好。依旧四肢纤纤,腰肢婉婉,凸起的肚子很突兀的在扣在她腹间,看的人触目惊心。
就是那样一层薄薄的身子,却为他诞下了子嗣。
李炽眉目紧凝,被血浸湿的血色一点点吞噬着他的心脏。
因为她昏迷不醒,麻沸散并不敢用多少,就那点药剂,其实根本不足以抵挡锐器割破肌肤的痛苦。
可在这般痛楚下,她除了冒冷汗,睫毛颤抖之外,丝毫没有即将醒来的迹象。
“哎哟!这胎位不正呐!”
这些稳婆是涪城多年的老手,接生过的孩子数不胜数,助产技巧甚至比肃招历还要丰富,此刻她摸着雨松青的肚子,看着微缩的宫口,不由得凛了一口气。
原本好好的胎位,在此刻居然横着了。
李炽心脏一沉,他再不懂生育,也知道横着的胎儿不好分娩,可是现在是剖腹,会怎样……
头顶瞥来一阵阴沉嗜血的目光,稳婆赶紧解释着,“万幸万幸,若是顺产,必定难产!”
划开最后一层内腹那一刻,湿润的羊水瞬间染满了整张产床,紧绷的腹部犹如泄了气的皮球迅速焉了下去,他耳边传来婴儿嘹亮的声音。他似乎听到了稳婆在恭喜他们得了一个雪灵漂亮的小千金,可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手臂突然一紧。
“青青!”
她在抓他!
“青青,你听得到是吗!”
眼眶一片湿润模糊,他不知凝聚在眼中的究竟是泪还是汗,那道深深的抓在他手臂上的力像是一条拯救他出地狱的绳索,李炽喊着她的名字,惶恐,不安,甚至是命令。
“青青,你醒醒!不要睡了!我们有孩子了!”
力度转瞬即逝,连在他手臂上留下的痕迹都没有,就像是错觉般,没有一点痕迹。
就在胎儿脱离母体的那一瞬间,夜幕间遥相呼应的两颗星宿发出最为耀眼的光芒,而下一刻,立刻黯然失色。
母体也在同一时间,近乎失温。
“大夫……大夫,怎么这娘子的血止不住啊!”
稳婆前一步收拾好产**的被褥,下一刻,那血又冒了出来,明明被止血钳死死压着,可是腹部内的伤口就好似被开了一口泉眼,拼命往外冒。
大出血!
肃招历甚至连回答的心思都没有,捻起纱布就往伤口上塞,一边叮嘱稳婆匀速按压子宫,减少出血的现象,迅速令人将他预先准备好止血的汤药端来。
雨松青的脸色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的苍白,连呼吸都变缓了,手心里都没有了热量,似乎全部的温度都在随着血液的流逝而减少,连同她的生命一般,消失在眼前。
犹如干瘪瘦弱晚秋落叶,在风中摇摇欲坠。
“雨松青,你要是敢死,我定要全天下给你陪葬!”
心口像是被人挖了一个大洞,通着冷风,李炽几乎疯狂的抱着她,一双眼睛赤血如虹。
肃招历寒着脸吼了他一声,“李炽,愣着干什么,快喂她喝药!”
他其实最烦有家属在病人身边,尤其是一个不可控且极易失去理智的人。
可看着他这般也没了半条命的模样,更严厉的苛责又于心不忍。
汤药有些烫,而且她的口唇紧闭,根本就喂不进去,汤药从嘴角溢湿了枕头。
几乎是喂多少吐多少。
还有用吗?
众人面面相觑,却不敢多提一句。
在这个时代生产之时大出血是常态,十个有八个没得救,更何况这位娘子生产情况特殊,胎位又不好……
李炽红着眼,干脆一口气将剩下的汤药含在自己的唇内,然后将雨松青的头慢慢抬起来,低着头撬开她的舌头,顶开紧闭的上颚,慢慢渡给她。
他怕一碗不够,又让人添了一碗,最后灌水入腹,用湿巾给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和嘴角,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躺回产**。
这般小心翼翼,惹得好几个稳婆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涪城内都说这位爷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个个看见他比见了阎王还要害怕,却不知他竟也有这般温情的时候。
她们的目光又移到了紧闭双眼奄奄一息的女人身上,眼中涌起不知是羡慕还是可怜的目光。
他护着她上半身子,焐热着她失去的热量,一遍遍轻声哄着,希望她能听见。
“天下再重,重不过你,世间若无你,天下与我也没有任何意义……”
“青青,我求求你,勇敢点,再勇敢点,你要活下去!”
“不为了我,就为了我们的女儿……你还没有见她一面。”
黑暗与理智拼命搏斗着,雨松五感尽失,只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极为熟悉的怀抱,只属于他的味道铺天盖地将她包围。
她曾经在这个怀抱中哭过,笑过,打闹过,争执过,被他见过最不堪的一面。
雨松青只感觉身体犹如被撕裂一般,腹部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空****的躯壳。
剧烈的疼痛让她呼吸都浅了,后背的汗水打湿了身上的衣裳,让她能贴近他的胸膛,感受到他的心脏和呼吸。
雨松青听不见他说话,只能从他的胸膛感受到震动的胸腔,像是一座即将喷涌而出的火山。
她好想醒来,好想摸摸他的脸,好想回答他的话。
明明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
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
……
……
成华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一日子时,雨松青诞下了一名健康的女婴。
除了孱弱了一些,与其他的孩儿并没有其他区别。
而当夜子时之后,攻城的燕军势头更猛,轰然而起的炸药响彻云霄,震得人心惶惶。燕军将火药用强弩投入城中,几乎无差别的袭击着所有人。百姓的房舍,街上的商铺,甚至于城内的寺庙,无一幸免。
桐油伴随着烈火在城内熊熊燃烧,惨叫声不绝如缕,无数从火海中涌出来的人们疯狂的吼叫着,刚要逃出生天,倾斜而下的瓦片瞬间就将他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