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织在京城西角的青瓦上,将工部营缮清吏司所属的偏院浸得发潮。林微攥着《民间验方汇编(京畿卷)》的初稿,指尖把泛黄的纸页掐出几道浅痕——纸角已经被她翻得毛糙,边缘沾着的墨点是上月在涿州调研时,被药农的粗陶碗溅上的。
“别慌,”秦斩的声音从案几对面传来,他刚把煮好的雨前茶倒进粗瓷杯,热气裹着淡淡的兰花香飘过来,“李院判是太医院里最肯听民间声音的,当年防治河间府痘疫,他还特意去乡下采过草药。”
林微抬眼时,正看见秦斩把茶杯往她这边推了推,杯沿凝着的水珠顺着杯壁滑下,在案几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强迫自己松开手指,看着初稿上“桑菊饮加减方”那一行字——这是她上个月在房山柳家村跟着老医婆王氏抄的,王氏用这方子治好了村里十几个咳得睡不着的孩童,可初稿写定时,秦斩却皱着眉说“得请太医院定夺,民间方子的剂量没个准头,万一出了岔子,连累的是百姓”。
她还没接话,院外就传来了马蹄声,接着是随从的唱喏:“太医院李院判到——”
秦斩立刻起身整理官服,林微也跟着站起来,把初稿按页码理齐,指尖还是忍不住发颤。她去年刚考上太医院下属的医学馆研究生,跟着秦斩做“民间验方整理”的差事不过半年,这还是头一回要见朝廷太医——从前在医学馆听先生讲课时,只说太医院的太医们最讲究“典籍为本”,对民间验方多有质疑,她怕自己调研来的方子,会被斥为“野路子”。
门帘被掀开,带进一股雨气,为首的老者穿着石青色的太医官服,腰间挂着银质的药囊,须发皆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很,扫过案几上的初稿时,目光顿了顿。
“秦主事,”李院判拱手,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很有力,“这就是你说的那本民间验方?我听宫里说,你为了这稿子,跑了京畿十二州县?”
“正是,”秦斩侧身引他坐下,又指了指林微,“这是医学馆的林微,初稿的大半调研都是她做的。”
李院判的目光落在林微身上,见她手里还攥着初稿,便笑了笑:“姑娘别紧张,我不是来挑错的。上个月永定门外有户人家,用民间的‘萝卜籽煮水’治好了小儿腹胀,比太医院的理气散还快——民间藏着真东西,就怕没人去辨真假。”
这话让林微松了口气,她把初稿递过去,看着李院判的手指落在第一页的“风寒感冒方”上。那方子是她在通州张家湾抄的,摆摊的老郎中说这是他祖传的,林微跟着他看了三天,见他用这方子治好了十几个赶车的脚夫,才敢写进初稿。
“麻黄三钱,桂枝二钱……”李院判轻声念着,手指在“麻黄”二字上停顿,“这剂量是不是偏多了?京畿一带冬春干燥,麻黄性烈,寻常人用二钱就够了,脚夫常年在外奔波,体质偏壮,可若是老弱妇孺用这个剂量,怕是会发汗太过。”
林微立刻点头,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账本:“院判您说得对,我当时也问过老郎中,他说脚夫们用这个剂量,若是家里老人用,就减成一钱半,还得加生姜三片。我把这个备注写在初稿的页边了,您看——”
她翻到那一页,指给李院判看,页边用小字写着“老弱减剂,加生姜调和”,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生姜图案。李院判凑近看了看,嘴角露出笑意:“你倒细心,还把这些细节记下来了。当年我在河间府,见有农户用‘附子炖羊肉’治畏寒,却没说附子要先煎半个时辰,结果有人吃了中毒,后来才知道,这煎制的法子,老辈人都是口口相传的。”
秦斩适时递上茶:“所以这次请院判来,就是想让太医院帮忙把这些‘口传的规矩’整理成条文,再核验方子的配伍有没有相冲的。比如这‘桑菊饮加减方’,林微说房山的老医婆加了枇杷叶,我查了《本草纲目》,倒也没说相冲,就是不知道临床用着怎么样。”
李院判接过茶,却没喝,翻到“桑菊饮加减方”那一页,手指在“枇杷叶”上敲了敲:“这个加得好。去年京城入秋早,咳疾比往年多,太医院用的桑菊饮里,也加了枇杷叶,就是剂量比民间的少些。不过民间方子有个问题——枇杷叶没说要去毛,绒毛要是没刷干净,会刺激咽喉,反而加重咳嗽。”
林微心里一紧,她想起在柳家村时,王氏确实没提过刷枇杷叶的绒毛,当时她只顾着记方子,倒把这细节漏了。她刚想道歉,李院判却摆了摆手:“不怪你,民间医者多是凭经验,这些炮制的细节很少说。我让人把太医院的‘枇杷叶炮制法’抄给你,你加到初稿里,再注明‘绒毛需刷净,蜜炙后用’,这样就稳妥了。”
秦斩连忙道谢:“有院判这话,这初稿就有了官方的准头,后续推广给京畿的乡医,也没人敢质疑了。”
“推广才是关键,”李院判放下初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现在永定门外有些乡医,还在用过期的药材,不是他们不想用好的,是不知道怎么辨真假。你们这稿子要是能加上‘药材辨识’的内容,再请太医院的药工去给他们讲讲,才算是真的帮到百姓。”
林微眼睛一亮:“我之前在涿州调研时,见药农教辨黄芪的法子,看断面有没有‘金盏银盘’,这个能加进去吗?”
“当然能,”李院判笑着点头,“这些民间的辨识法子,比典籍上写的还实用。比如辨当归,太医院讲‘油头饱满’,民间却说‘闻着有甜香,断面无黑心’,其实是一个意思,不过百姓更容易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