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驶离坎大哈的尘土之际,我以为自己对阿富汗的记忆会被那城堡的石墙、玫瑰园的余香和夜巷中的旋律所封存,但当车轮咬住干裂土地、驶入桑金的边陲,我才明白,有些土地不等你准备好,就已经将你卷入。
桑金,一个名字仿佛浸透火焰和沙尘的地方。它不在高原、不在绿洲之间,却像心跳藏在胸腔深处,沉默而有力。我记得在《地球交响曲》的地图上,那是一片泛红的音区,音符如悬挂在灼热空气中的铁片,轻轻一动,便有金属的颤响。
车停下时,我第一眼看到的是远方一排低矮的黄土屋,屋后升腾起一缕缕热浪,扭曲了地平线,也扭曲了我对这里的预设想象。地面硬如陶瓷,裂痕像瘢痕一样伸展到视野尽头。这里没有太多绿色,却有一种从地底升起的力量,让人不自觉屏息。
我在镇边下车,迎面是一道由石块堆成的“门”,半圆形的拱口里垂着一张编织门帘,风一吹,哗啦作响。门后,是桑金的主街,也是整个小镇的命脉。
我推开门帘,有一瞬间以为自己闯进了另一段历史:路旁坐着披着红色头巾的老妇,脚边篮子里盛着枣子、葡萄干和晒干的洋葱片;孩子赤脚奔跑,笑声划过干燥空气;远处一个老者正用厚重的牛皮鼓击出节奏,为路边一场即兴舞蹈伴奏。整个世界在那门内重新生长,像一片沙漠里意外开出的声音绿洲。
我在《地球交响曲》上写道:“桑金的门,不是通向城市,是通向土地深处的记忆。”
我的落脚处是一户古老泥屋。屋主名叫贾迈勒,一位沉默寡言却眼神炽热的中年男子。他的院子种着一株扭曲的柠檬树,果子酸得惊人,却能在这片酷热中带来几分清凉。他说自己是个制香人,专门调制沉香和草本膏,卖给往返的商人。
“你知道香气能藏住时间吗?”他一边捣着香料一边问。
我摇头。
他点燃一撮棕黑色的树脂,瞬间一股暖香升腾而起,有松木的甘甜,也有干草的微苦。他说,这是“沙漠之息”。
我吸了一口,脑海中竟浮现出孩童时午后的故乡小径,那些夏日的热气、铺满绿荫的墙角、母亲晾晒的草药气味,一并回来了。
贾迈勒笑了:“每个人都有一段时间是藏在香里的,只是你是否愿意再次闻见它。”
那晚,我看见他在月下把熬好的香脂滴入一个青铜罐中,脸上闪着一种专注的安静。他告诉我:“制香人是沉默的讲述者,我们用气味保存人间故事。”
后来他带我到屋后,揭开一个埋在地下的陶坛,那里面竟藏着几十年前的老香。他说:“这是我父亲调的,一直没舍得点,等一个愿意听它故事的人。”
我小心地凑近那坛口,一缕冷冷的香气直冲脑海,带着潮湿木头与花瓣腐化的气息,却并不令人作呕,而是一种时间在沉睡的味道。
我在《地球交响曲》上写下:“香气,是不被语言束缚的回忆,它让时间悄悄回头。”
傍晚,我跟着几个孩子一路奔向河畔。桑金河,一条几近干涸的小河,却在这片焦土上如圣水般被珍视。河面上的水薄如一层玻璃,映照出天空中由蓝转金的斜阳。
孩子们脱掉鞋,在水中跳跃,水珠飞溅在空气中,仿佛给这闷热镀上了一层活力的光晕。我赤脚走入河中,水温比空气低上几度,却足够唤醒疲惫。
一位老妇带着竹篮,在河边清洗干果。我问她桑金的历史,她只是笑,说:“我们不是在历史里生活,而是被土地写成的句子,读完就消失。”
我沉默。她的话让我想到坎大哈那残破的神祠,也想到这里的香气与沉默。也许,城市是书,乡镇却是诗,每句都短促,却不容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