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盆里余温尚存,映照着岳婿二人略显凝重的脸庞。
常远山身为锦衣卫同知,是仅次于陆炳亲近帝心的程度,他自有其消息渠道,尤其是这等涉及锦衣卫核心机密的惊天动地之事。
“恪儿,”常远山没有迂回,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今日严府风光,你都看到了吧?”
陈恪斟了两杯温茶,递过一杯,面色平静:“看到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哼,”常远山冷笑一声,接过茶杯却不喝,“好一个烈火烹油!他们怕是忘了,油烧得太沸,是会炸锅的!”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陈恪,“陆炳的人回来了……带回了确凿的消息。鄢懋卿那厮,在
陈恪端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岳父:“哦?多少?”
“这个数。”常远山伸出两根手指,又比了个七的手势,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二百七十万两!足足二百七十万两雪花银!被他和严世蕃私下分肥,藏在了江西老家的私库里!陛下……陛下已经看过陆炳的密报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确切的数字和“陛下已看过”的消息,陈恪的眼皮还是猛地跳了一下。
他缓缓放下茶杯,沉默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气,道:“岳父大人,此事……千真万确?消息来源……”
“绝对可靠!”常远山斩钉截铁,“是负责跟进此事的‘暗影’的人透出的风,陆炳亲自向陛下呈报!陛下当时……”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脸上露出一丝心有余悸的后怕,“龙颜震怒,难以形容……但最终,却下了这道加恩的旨意。”
陈恪闻言,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明悟,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豁然贯通。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
“我明白了……陛下此举,一为安抚,二为面子。”
“安抚?”常远山皱眉。
“对。”陈恪停下脚步,目光如炬,“二百七十万两!如此巨款,严党和鄢懋卿绝无可能轻易吐出来。陛下若此时掀盖,严嵩老迈或可控制,但严世蕃性格狂妄,鄢懋卿亦是奸猾之辈,一旦察觉事败,极有可能狗急跳墙!他们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朝野地方,若暗中转移资产,甚至铤而走险,必将引发更大的动荡。陛下此举,名为加恩,实为麻痹,让他们误以为圣眷正浓,安心留在京中,便于掌控,也便于……日后清算。”
常远山倒吸一口凉气:“那面子又是……”
“至于面子,”陈恪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岳父,您想想,陛下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他一生玩弄权术,自诩智计超群,将群臣视为棋子。如今却被自己养了几十年的狗如此欺瞒愚弄,生生骗走了二百七十万两!这等丑事,若公然揭露,陛下岂不是成了天下最大的笑柄?严党可以死,也必须死,但绝不能死在‘陛下被他们当傻子糊弄了’这个罪名上!那比覆灭严党更让陛下难堪!”
他看向常远山,语气斩钉截铁:“所以,陛下不仅不能立刻发作,反而要重重奖赏!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严党立下了天大功劳,圣心正眷!如此,将来严党倒台,也只能是因为别的罪名——或许是跋扈,或许是别的贪墨案,或许是结党营私……唯独不能是因为这二百七十万两!陛下这是要借未来的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来掩盖今日这桩让他颜面尽失的欺骗!”
常远山听得脊背发凉,半晌才喃喃道:“帝王心术……竟至于此……”
“岳父!”陈恪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严党必死无疑,只是时间问题。但陛下要维持体面,清算之时,绝不会只追究严氏父子和鄢懋卿等核心几人!届时,为了彰显雷霆之威,为了彻底扫清严党势力,更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所有与严党有过牵连的,尤其是那些曾为求自保或利益而与他们结亲、往来密切的,都将在清洗之列!无人能够幸免!”
他向前一步,恳切道:“岳父,怀远侯府与严党虽无深交,但往日官场应酬,难免有些姻亲故旧与之有牵连。请务必趁此刻风波未起,立刻着手,仔细筛查府中所有关系,尤其是几位叔伯兄弟那边的旁支远亲,但凡与严党有过来往的,无论深浅,立刻切割!书信、礼单、人情账目,该销毁的销毁,该撇清的撇清!动作要快,要隐秘!务必在雷霆落下之前,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否则,大祸临头之时,悔之晚矣!”
常远山脸色肃然,重重点头:“我明白了!回去之后,我立刻亲自去办!绝不留任何首尾!”他深知女婿这番判断绝非危言耸听,而是基于对嘉靖性格最深刻洞察的预警。
又低声交谈了几句细节,常远山不敢久留,匆匆告辞离去。
书房内,只剩下陈恪一人。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初春夜晚凛冽而清新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解冻的气息。
远处,京城灯火阑珊,严府方向似乎依旧喧嚣隐隐。
陈恪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那场正在酝酿的、注定将席卷无数人的风暴。
他知道,自己这番“示弱”与“低调”,歪打正着,恰如其分。
接下来,他只需继续安静地待在靖海伯府里,“养伤”,“弄子”,等待着那最终雷霆的降临。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