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走,把月光面粉撒向身后。
每一撮落下,便长出一盏灯。灯盏不亮,只发出心跳般的微响,噗通、噗通,把虚空缝合成一条柔软的夜布,披在他肩上。
前方忽然出现一片麦田,麦穗朝下,根须向着天空摇曳,像无数只逆向生长的手。
麦田中央立着那少年,眉心的小太阳已长成正午的烈日,裂缝却愈合为一道淡金色的疤。
少年递给他一把镰刀,刀刃是透明的,像凝固的风。
“收割吧,”少年说,“把倒长的麦子割下,让它们落回土地,也落回你自己。”
仓挥镰,麦秆发出镜面碎裂的脆响,每一粒落下的麦仁竟是一枚缩小的自己:
婴孩的啼哭、青年的怒吼、老年的沉默……
它们滚入泥土,发出雨声,泥土随即隆起,变成一座小小的坟茔,碑上无字,只刻着一道门缝。
少年与仓并肩而立,两座裂缝的光相互吸引,像两极的磁石。
他们同时伸手,指尖相触的一瞬,烈日熄灭,坟茔裂开,门缝扩大成一口井。
井底浮起那半碗水,水面重新映出一张脸:不再是少年,也不是仓,而是一张空白的轮廓,像未完成的陶胚,等待最后的指纹。
空白开口,声音却是万籁俱寂:“名字已死,道路方生。”
仓听懂了,便纵身跃入井中,没有坠落,只有向上飘散的失重。
他飘出井口,却发现自己站在最初的田埂起点。
稻浪金黄,方向正常,远处村庄炊烟笔直,像一根丈量人间的绳。
田埂尽头,没有门,只有一棵刚刚栽下的树苗,树干上有一道新鲜的裂缝,缝里嵌着一粒微型的太阳,像未干的松脂。
仓伸手触碰,太阳顺着指尖流进他的血脉,裂缝随之愈合,却留下一道淡金色的疤,与心跳同频。
仓站在田埂上,听见疤里传来极轻的“嗒”声,像一粒稻壳裂开。
那声音一落,整片稻田忽然同时低头,穗芒指向他,像无数支金色的箭。
箭雨未发,先化作雨,谷粒脱壳而出,在空中旋成细小的星图,星图中央,浮出那口井的倒影像。
井影没有水,只有一条向上攀登的梯子,仓抬脚踏上第一级,梯子便缩成一根稻秆,托着他升离田埂。
地面越来越远,炊烟缩成一支香,村庄缩成一枚印章,盖在天空的背面。
稻秆升至最高点,忽然弯成问号,把他轻轻抛向更高处。
他落在一片无光也无暗的平原。
平原没有土,只有无数被反写的字,字缝间长出逆鳞般的草,草尖挑着极轻的钟声。
仓踩上去,字便翻转成正,草便倒插入自己的根,发出“咔哒”一声,像关节复位。
每一次复位,他胸口淡金色的疤就亮起一瞬,照出平原尽头的一架水车。
只见水车无轴,却缓缓自转,叶片是透明的,映出他尚未经历的四季:
春是灰烬里抽出的绿线,夏是雪片里燃起的火,秋是麦浪倒卷回穗,冬是烈日凝成冰晶。
仓走近,水车便停,其中一片叶片脱落,化作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纸上无字,却在他指尖下浮起凸痕,像被看不见的笔尖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