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生,您看这字是您写的吗?”老周把黄纸递过去。
秦先生接过纸,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摇了摇头:“不是我写的。我写的字是柳体,这字歪歪扭扭的,像是……像是用左手写的。”
老郑头急了:“那村里还有谁会写字?总不能是春杏的魂自己写的吧!”
秦先生放下篾刀,叹了口气:“春杏那姑娘,命苦啊。当年她婆家藏了半袋黍子,是准备给她男人换彩礼的,她要拿给她娘,她婆婆不依,俩人吵起来,她婆婆推了她一把,她头磕在黍地的石头上,当时就没气了。她婆婆怕担责任,趁着夜黑,把她埋在黍地中央的那棵老榆树下了。”
这话像炸雷一样,老郑头愣在原地:“您……您怎么知道的?当年这事,村里没人敢提啊!”
“我那天晚上,正好去黍地解手,看见了。”秦先生的声音有些发颤,“我不敢说,她婆婆家在村里势力大,我怕被批斗。可这几年,我总梦见春杏,她穿着蓝布衫,蹲在黍地里,说她冷,说她饿,要吃黍子。”
老周心里有了数,赶紧叫上民兵连的后生们,拿着铁锹去黍地中央找老榆树。那棵老榆树早就被雷劈了,只剩下个树桩,后生们围着树桩挖,挖了不到三尺,就挖出了一具白骨,白骨的手指上还戴着个铜戒指,是春杏当年的陪嫁。白骨周围,散落着些没腐烂的蓝布碎片,还有半袋已经发黑的黍子。
“怪不得……怪不得那草人戴春杏的头巾。”老郑头看着白骨,眼圈红了,“是春杏的魂,在找她的黍子,找她的命啊!”
可事情还没结束。当天晚上,黍地又传出了搓粒声,而且比之前更响,像是有好多人在地里搓黍子。老周和老郑头带着人过去,发现黍地中央的土被翻了,那半袋发黑的黍子不见了,只留下个空布袋,布袋上沾着些青黍粒,颗颗都带着牙印。
“不好!”秦先生突然跑过来,手里拿着个竹筐,“那袋黍子,是霉黍!当年闹饥荒,吃了霉黍的人,都会得一种病,浑身发冷,最后没气!春杏是被霉黍害死的,现在那袋黍子不见了,怕是要出事!”
果然,第二天一早,村里就有人发病了。先是二柱的媳妇,早上起来做饭,突然浑身发抖,倒在灶台边,嘴角沾着青黍粒;接着是民兵连的后生狗剩,在地里割黍子,突然栽倒在地,手里还攥着半穗黍子。老周赶紧让赤脚医生给他们看病,赤脚医生翻了翻他们的眼皮,说:“跟小嘎子的症状一样,像是中了毒!”
老周想起那袋霉黍,赶紧组织人在村里找。最后,在村西坡的小嘎子坟前,找到了那袋黍子,袋子已经被撕开,里面的霉黍少了一半,坟头的土上,散落着些青黍粒,还有几个小小的脚印,像是孩子的。
“是小嘎子!”有老人哭出声,“小嘎子的魂,被春杏勾走了,跟着她吃霉黍呢!”
老周不信这些,可看着发病的人越来越多,心里也急。他想起县里的医院有解毒药,赶紧骑着自行车去县里报信。路上,他看见黍地边有个黑影,像是个孩子,蹲在地上搓黍子,他骑过去,黑影就不见了,只留下些带牙印的青黍粒。
等老周带着医生和解毒药回来,村里已经又没了两个人。医生给发病的人打了针,说:“幸好来得及时,再晚一步,就没救了。这种毒,是黄曲霉素中毒,吃了发霉的粮食就会这样。”
老周这才明白,所谓的“魂”,其实是有人在搞鬼。他想起秦先生说的话,春杏的婆婆还在村里,住在村西头的土坯房里。他带着民兵连的人找到她时,她正坐在炕上,手里攥着半穗黍子,嘴角沾着青黍粒,见了他们,突然笑起来:“春杏,我给你黍子了,你别找我了,别找我了……”
原来,春杏的婆婆这些年一直活在愧疚里,总梦见春杏找她要黍子。她知道春杏被埋在黍地,就偷偷扎了草人,戴上春杏的头巾,夜里去黍地搓黍子,想给春杏“送粮”。后来见村里闹得凶,她又怕又急,就把春杏坟里的霉黍挖出来,撒在村里,想让大家“陪”春杏,结果导致了黄曲霉素中毒。
事情查清了,春杏的婆婆被送到了县里的精神病院,春杏的白骨被重新埋在村西坡,跟小嘎子的坟挨在一起。老周让人把黍地中央的老榆树根挖出来,烧了,又组织村民把黍地翻了一遍,撒上石灰,说是能消毒。
可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每到秋天,西洼村的黍地还是会传出“沙沙”的搓粒声,只是再也没人见过草人,也没人再发病。老郑头说,是春杏的魂安息了,在地里守着她的黍子;老周说,是风吹过黍子秆的声音,是自然现象。可不管怎么说,西洼村的人,每年收黍子的时候,都会在春杏的坟前摆上一碗新搓的黍子米,碗里还放着颗没脱壳的青黍,颗颗都带着浅淡的牙印。
1970年,老周调回县里,临走前,他又去了一趟黍地。那天傍晚,风很轻,黍子秆“沙沙”响着,像是有人在搓粒。他蹲在地上,捡起一粒青黍,放在嘴里嚼了嚼,有点涩,还有点甜。他想起秦先生说的话,春杏是个好姑娘,就是太倔,为了半袋黍子,丢了性命。
他站起身,朝着春杏的坟头鞠了一躬,转身离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黍地里,跟那些晃动的黍子秆叠在一起,像是有个人,蹲在地里,正“沙沙”地搓着黍子,手里的穗子,在夕阳下泛着金黄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