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还要算上父亲吗?未来不会有人用促狭中夹带着期待和悲伤的语气,询问他有没有心仪的女子了。只是德内尔与父亲的关系虽不紧张,但也并不十分亲密。母亲的早逝把乐天的父亲变成了一个具有忧郁气质的哲人,由此疏忽了他为人父的责任,以至于真正抚育德内尔的人成了祖父。所以,他对父亲的敬爱多过热爱,信赖多过依赖,这在平常或许让人遗憾,但在这战火纷飞的岁月,“疏离”却成了父亲留给他,让他不至于耽于哀悼的馈赠。
那么痛苦的根源是那位德内尔敬爱的、仅仅在他入伍一年之后就明显开始唠叨的老人吗?德内尔虽不至于对他的辞世毫无感伤,但也确实不至于深陷悲恸。从1908年开始,祖父便饱受病痛折磨,那些壮年时因负伤留下的隐疾复又发作,不良生活习惯所积攒的问题也开始爆发。疗养和忍耐,或者祖父说的“还债”,让他形销骨立,备受摧残,终于卧床不起,到了朝不虑夕的境地。
德内尔自然一度十分悲伤,但祖父既不为死亡将近而恐惧,亦不为无法亲见故乡克复而遗憾,这种坦荡豁如的态度在引起德内尔崇敬的同时,也多少安慰了他。此外,祖父的辞世并非猝然发生,而是早有预兆,时间抚平了德内尔的忧伤,也让他起身从孩子走向青年。
那么又是什么让他如此强烈地感受到痛苦呢?当他审视自己的内心,终于发现,这痛苦的根源正在于崩塌:短短一个月内,他所有亲密的社会关系都在马尔斯的神力中摧毁殆尽了。
他、瓦伦丁和茹安都诚恳地邀请过彼此到自己家中常住,他也确实去茹安家里叨扰了两个星期,并且他不怀疑自己会在瓦伦丁家里得到同样的照拂。虽然普罗旺斯的炖菜、布列塔尼的海鲜未必那么合他的胃口,他也并不钟爱地中海与大西洋的腥气,但有至交好友、手足兄弟的地方,他就有家。反过来说,巴黎对于瓦伦丁和茹安也是一样的!
但是现在,哪里能算是他的归宿呢?巴克街的那栋房子?独自一人的话,又和住旅馆在感情上有什么区别呢?
他感觉,不,他确信随着瓦伦丁和茹安的死,自己和世界的最后纠缠已然割断:假如他现在死去,别人只会惋惜,而不会悲恸,正如别人的死亡之于他。陈尸于凡尔登岭间谷际的父亲、兄弟和儿子又何止万计,法国人也好,德国人也罢,德内尔何时因他们的逝去而痛彻心扉过呢?即便有,那也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痛苦让德内尔疯狂,他想长叹,又怕吵醒难得安然入睡的战友,想出去走走,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驱策身体离开那用作板凳的木桩。
在这种无休止的折磨中,德内尔重蹈了父亲的覆辙,徒劳地沉溺于对世间种种苦难从理论到实践、从理想到现实的分析。这个蹩脚的“文学家”和“历史学家”任由思绪发散,从庞贝古城的毁灭想到罗马世界的瓦解,从卡美洛的崩塌到君士坦丁堡的沦陷,大厦将倾、神州陆沉——每一次文明浩劫之下,必有万千亲历者经历过他今日经历的绝望。
这种无边的绝望对于法兰西人而言同样并不陌生,阿金库尔和滑铁卢的伤痛稍微远些,斯特拉斯堡和巴黎的惨案稍微近些。外族将绝望带给法兰西,法兰西也将它带给外族,鸢尾花旗下的土匪军团曾蹂躏过大半个亚平宁,拿破仑的大军在德意志和波兰几乎让花柳病肆虐,就连他的祖父也作为“两个强盗”之一的继任者,以强横无理的暴行回应了中国人深可同情的暴行……
那么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康德说,是理性的缺失和伦理的堕落,马基雅维利认为是弱者权力的欠缺,而霍布斯则声称世界本就如此且未来仍会如此。布里索大声疾呼:“君主是罪魁祸首!”于是他号召革命法兰西“予宫廷战争,予茅舍和平”,以炮火遏制炮火。而马克思却声称战争的根源在于阶级斗争,为此应当使全世界的工人联合起来,而德内尔所了解的其他先贤雅士对此的观点更是莫衷一是。
德内尔因此无法得出,也不可能得出一个客观准确的答案。但痛苦仍在那里,并难以抑制地转化为愤怒:对侵略者,对诡诈者,对不义者,对损公肥私者,对尸位素餐者,对敲骨吸髓者,对背信弃义者!
他愤怒,他愤慨,他愤恨,他无声地呐喊,他寂静地吼叫!最终,这位年轻的军官转向了两个极端,一个是对这狡诈阴险、卑劣狭隘之人盆满钵满,而慷慨无私、诚实忠信之士尸骨无存的堕落世道极度仇视:那渎职怯懦的钱德勒现在还活着,但他的父亲、他的茹安和他的钱德勒却都战死了!另一个则是仇视的反面,那就是对法兰西爱国同胞的无限热爱:既然他的“社会”,他的“世界”已经崩塌,那么就用爱去打造一个新的,就让他尽己所能,让同样悲剧在法国人民中更少些发生!
在两种情绪的激烈冲撞和撕扯中,他萌生出了改变的强烈渴望。黎明到来之前,他不仅爬出了痛苦的泥沼,进而在其彪炳战功的怂恿下,在其不凡资质的支撑下,抛开了理智的无情束缚,产生了一个大胆至极、堪称疯狂的想法:
他要效仿让娜·德·达尔克,效仿那位纯洁的救国圣女,做一个典范军人,捍卫祖国如同捍卫父母,爱护袍泽如同爱护兄弟,为他们扫荡世间不平!他要做法兰西20世纪的“伟大队长”,为共和国倾尽余生,为共和国慨然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