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说,是从那晚将明叔绳之以法后,芒安石的行为举止便不同往日。
很隐蔽,但水长乐能感受到。
比如以往周五放学,芒安石会询问他是否有空,而后绞尽脑汁想些十分蹩脚的借口,邀他共度周末;
比如以前每天晚自习结束,水长乐在走廊放空,芒安石便会塞给他一小份零食,借着师生谈心的名义,和他谈月亮谈人生;
再比如上课时,两人四目相对,水长乐能感到对方眼波中那一刻的流转,和视线错开后淡到微不可察的酒窝凹陷;
而不是像现在。
水长乐的视线对上芒安石,芒安石讲课的语调波澜不惊,可水长乐还是觉察到声纹里那几秒的微颤,窥见到对方视线刻意的游离。
水长乐的手指在书面磨搓。
他不算敏感心细之人,不擅长察觉他人的情绪,否则也不会在每次离开神域世界后,都觉得构造成品书的内容和自己的经历天差地别。
可这次,或许是因为动了心,他能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芒安石的一举一动,甚至能够琢磨出芒安石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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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放学。
教师办公室。
班主任赵启明看着本月的班风评比表,生气地用尺子敲打桌面。
“倒数第三名?早操有八天有人缺席扣8分?晚自习有六天过于喧闹扣12分?我这段时间忙了点,这群学生就没王法了!”赵启明气得憨厚的五官挤成一团肉饼。
隔壁班的班主任端着茶杯经过,语气里三分艳羡七分嫌弃道:“班风评比拿倒数又怎样?最后评判教学成果的还是成绩。九班连着三轮考试平均分年段第一,做人不要太不知足。”
隔壁班主任不说还好,一说这话,赵启明更郁闷。
九班今年的确成绩喜人,而且不是单科或者单人的拔高,是从各科排名、全班平均分以及高分段学生人数的全面拔高。
这中间,赵启明最满意的,自然是今年异军突起,从以往班级五到八名徘徊,到如今次次各科都稳坐年段第一的水长乐。
若不是文理分科,水长乐单科第一的头衔还能再多三个。
可这孩子要参加奥赛队了,以后大概率要走奥赛这条路。
赵启明自然万般不舍,但为了对方前程和学校荣誉,他也不会去阻扰。
水长乐去奥赛集训,自然难以兼顾平常科目的学习和考试。班级平均分和高分段人数下降已是板上钉钉,赵启明更舍不得的,是水长乐给班级带来的良好学风。
自从水长乐忽然奋进后,带动了其座位周边和其宿舍好几个问题学生。再加上水长乐样貌出众又耐心,借着课业问题搭话的女生一大把。
虽说女生们都醉翁之意不在酒,但酒喝多了,便也融会贯通,答题能力无形中提高了。
如今这样一宝贝就要出走,赵启明岂能不郁闷。
“长乐啊长乐,我离不开你!不能失去你!”中年男人如同苦情戏里的男主角哀嚎到。
坐在斜对面发呆的芒安石手一抖,手中马克杯里的水漫湿半个桌面。
刚才那一刻,他还以为自己情不自禁,把深藏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长乐长乐!”赵启明忽然欢快道。
这次芒安石淡定了,抽出纸巾擦拭桌面。
“长乐,你是来等芒老师的吧?”赵启明问。
芒安石后知后觉,顺着赵启明的视线望过去。
水长乐正站在教师办公室的门口,夕阳的昏黄将其染上一层薄金,本就温柔的五官显得愈发柔和,好像一个温暖的光源,让人不由自主靠近。
芒安石忽然想到一句很土的情话——你怎么忽然从我心里面跳出来了?
水长乐半倚在门框上,笑着道:“是啊,有几道奥赛题想和芒老师请教。”
赵启明很是欣慰:“学无止境,长乐这么优秀依然努力,真希望每个学生都能这样。快进来吧。”
芒安石急忙道:“不……不用,正好要吃晚饭,我请学生吃个食堂。”他自然清楚,水长乐找他,不会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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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周五的晚自习非强制,许多学生都会选择回家过周末,食堂生意萧条,进而也减少了周五晚的菜色。
芒安石和水长乐到食堂时,仅剩下品种不多,品相也不好的残羹剩饭。
“去学校外吃吧。”芒安石主动建议。
校外的咖啡厅。
或许因为生意不景气,老板除了卖咖啡饮品蛋糕外,近期也开始经营起西餐。种类不多,胜在干净和精致。
水长乐和芒安石坐在临窗位置,彩色玻璃的隔断,很好的阻绝了周边大部分视线。
水长乐看着一路沉默的芒安石,似笑非笑。
芒安石感觉到对面炙热的视线,喝柠檬水的手抖了一下,随即又呛了一口,而后急忙用点单来掩盖手足失措。
水长乐也不安抚,静静地看着对方慌乱地完成一系列动作,直到柠檬水见底,菜未上,手边没有任何能缓解尴尬的事物。
水长乐终于开口了:“芒老师觉得我有心理疾病吗?”
芒安石不解水长乐莫名的发问,本能摇头。
芒安石就没见过比水长乐心理更健康的人,积极阳光三观正,还是个人生哲学大师,从来只有水长乐开导别人的份,
水长乐继续问道:“芒老师觉得,我是个俗世欲/望很重的人吗?比如,为了成绩、为了荣誉不择手段?”
芒安石摇头摇出了一道虚影。
芒安石不敢说水长乐视名利为粪土,但相处后他很了解,对方有自己的人生准则和处事原则,不说刻意淡泊名利,但名利相比其心中恪守的东西,不值一提。
况且以水长乐的能力,名和利,唾手可得,不过是愿不愿意的问题。
餐厅的服务生端来两份火焰鹅肝拼菲力牛排,展现完自己并不熟练的白兰地点火技术后,面带尴尬:“两位请用餐。”
水长乐笑着道谢。
服务员刚转过身,就听穿着校服的男生问对面人:“那芒老师觉得,你对我实施侵犯、压迫了吗?”
服务生手一抖,刚点火时浇多的白兰地酒瓶差点掉地上。
“当然没有!”芒安石神色仓皇。
他对水长乐,呵护还来不及,恨不得捧在手心。
水长乐怡然自得地抽出刀叉切牛排,在芒安石不安的目光中,咀嚼了两小块牛肉,才不慌不忙道:“既然如此,芒老师为何将我们两人,代入刘毅成和沈凤明的关系中?”
芒安石愣住。
心底用层层布幔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想法,就这样暴露在青天白日下。
水长乐仍旧从容地吃着牛排。
他察觉到对方最近行为举止异常时,起初还有点疑惑,再细一想,忽然明白芒安石的心思。
这小傻子,将他们两人类比成了刘毅成和沈凤明,从而将两人的关系定位为“畸形的,扭曲的,不平等的师生关系。”
出于道德感,出于对水长乐的爱,芒安石自然不敢再将这段关系进行延续。
水长乐看着说不出话的芒安石。
“第一、我没有心理疾病,没有压力,没有青春期综合征,我的所作所为,我的任何选择,都是我在最清醒状态下做出的,我有对自己负责的能力,也不会在未来后悔;
“第二、我不是为了外部物质或者内心欲/望,而不折手段,或者被迫妥协之人;
“第三、芒老师对我,也没有任何冒犯、逼迫、诱骗的行为;
所以,我们之间,是很健康,很正常的关系,芒老师为何要进行无关关联呢?”
芒安石被水长乐说得哑口无言。
的确,那天听完明叔的讲述,芒安石便失眠了。
刘毅成作为师长,利用女孩的单纯、无知、脆弱,对沈凤明做出禽兽不如的行为。
那他和水长乐呢?
两人之间有年龄鸿沟,阅历鸿沟,自己不由自主的喜欢和倾慕,对于水长乐而言又算什么?
水长乐还年少,对自己,是对长者的崇拜?还对老师权威的畏惧?亦或者是在自己纠缠下产生爱的错觉?
他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和刘毅成有殊途同归之处?只是没那么龌龊,并且以爱之名进行了粉饰?
水长乐看着陷入沉思的芒安石,叉子偷叉了对方盘中的烤小番茄,难得露出几分调皮:“芒老师对我,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念说的想法?”
回过神的芒安石,整张脸比小番茄还红。
水长乐将叉子递到对方面前,芒安石愣了几秒,张口,将小番茄咬入口中。
甜甜的、还带着些许酒香。
一颗下肚,芒安石才反应过来,他们的动作有多亲昵。
水长乐笑道:“芒老师,两情相悦和被逼迫,性质是完全不同的。还是你认为,我是个心智不成熟、不具备独立思考能力的小孩子?”
芒安石摇头。
“既然如此,芒老师在担心什么呢?”
芒安石说不出所以然,但这几日压在心头的巍峨大山,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况且芒老师,我们做出过两年之约,不是吗?”
在结束师生关系后,我们再逾过那条禁忌线。
以平等的身份。
芒安石用力地点了两下头,乖巧模样,仿佛师生关系置换了。
水长乐伸出手:“芒老师,手机可以借我一下吗?”
芒安石点头,拿起手机,指纹解锁,递给水长乐。
芒安石的手机很干净,外壳是纯透明壳,桌面是系统自带,连APP也仅有常见的几个。
和学生们从里到外花里胡哨的风格截然不同。
水长乐点开微信,不出意料,自己被设置成置顶。
芒安石给他的备注是【长乐】,虽然没什么意义,因为水长乐的微信名是【水长乐】。
水长乐在手机屏幕上按了一会,递还给芒安石。
芒安石接过手机,看到桌面停留在微信页面。
不同的是,置顶联系人的备注,从【长乐】,变成了【两年后的男朋友】。
芒安石抬头,看着对面人含笑的眼。
那是一坛美酒,他偶然得见,便愿今生大梦不醒,就此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