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贡院至公堂内,烛火通明,夜以继日。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墨香、
烟味以及一种无形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紧张。
十余位阅卷官埋首于浩如烟海的试卷之中,
朱笔勾画,低声讨论,时而叹息,时而颔首。
这些经过誊录、糊名的朱卷,
承载着近万士子的希冀,
也考验着考官们的眼力与心志。
经过数轮筛选,
优等卷被逐一选出,
送至主考官翟銮及几位核心副主考案前,
进行最后的裁定与排名。
能走到这一步的试卷,
无一不是文理通达、才思敏捷之作,
优中选优,竞争愈发激烈。
很快,“地字叁佰贰拾柒号”卷的三场文章,
便被放在了众考官面前。
首场经义文章《士志于道》,
立刻赢得满堂彩。
“妙啊!此子对‘耻’字与‘志’字的辨析,鞭辟入里,发前人所未发!”
“考据功夫扎实,却又不止于考据,能上升至‘辨志’之高度,难得!”
“破题巧妙,立论正大,阐述精深,此文当为经义魁首!”
一位须发花白的老翰林抚须赞叹,
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众人纷纷传阅,皆是点头称善。
此文之佳,在于其学术深度与思辨高度,
令人无话可说,一致同意列为“超等”。
然而,当第二场策论《漕运弊政与革新刍议》被展开时,
至公堂内的和谐气氛瞬间被打破。
初时,几位考官还为文章开篇那犀利精准的弊政剖析而频频颔首。
“嗯,能看出‘制度、技术、民生’三层弊病,眼光毒辣!”
“‘三成损耗论’虽系估算,却并非危言耸听,切中肯綮!”
但读到后面的“漕粮折色”、“官督商运”、“标准化管理”三条具体建议时,争议陡起!
一位面容古板、出身江南士族的副主考赵大人首先发难,眉头紧锁:
“荒谬!漕运乃国之命脉,岂能假手商贾?
‘官督商运’?
此与汉代与民争利之桑弘羊何异?
简直胡闹!”
他将试卷往案上一拍,语气激烈。
另一位保守派的钱考官亦附和道:
“赵大人所言极是!
还有这‘折色’之议,
看似减轻民负,实则动摇根本!
若皆以银折粮,京师百万军民之食从何而来?
一旦粮价波动,或遇灾年,
岂非酿成大祸?
此议太过激进,有违祖制,断不可取!”
“还有这所谓‘标准化’、‘三联单’,”又一人质疑道。
“看似条理分明,实则纸上谈兵!
漕运涉及千百衙门、数十万军民,
情弊复杂,岂是区区几条章程、几张单据所能约束?
此子所言数据、模型,看似有理,
实则来源不明,恐是臆测!
文章虽花团锦簇,却华而不实!”
保守派们群起而攻之,
认为此文观点危险,
背离圣人之教,过于理想化。
他们习惯了四平八稳的道德文章,
对于这种带有强烈实务精神和改革倾向、
甚至隐约运用了“数据思维”的策论,
本能地感到排斥和不安。
但也有支持者。
那位户部出身的同考官忍不住反驳:
“诸位大人!下官以为不然!
此文绝非空谈!
其所指弊端,句句属实!
所提三策,虽大胆,
却并非全无道理!‘折色’可灵活变通,
‘官督商运’亦非全然放手,
重在‘督’字!
至于数据模型,纵是估算,亦能说明问题之大!
我辈读圣贤书,
难道就不应思虑如何解决这些实实在在的国计民生之困吗?”
“李大人此言差矣!
祖宗之法,岂可轻变?”
“非为轻变,乃为补弊!”
“商贾重利,必生奸猾!”
“严加监管,未尝不可!”
至公堂内顿时争论不休,
面红耳赤,几乎要吵将起来。
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焦点完全集中在了这篇惊世骇俗的策论上。
一直端坐主位、沉默不语的翟銮,
终于缓缓开口。
他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