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1 / 2)

奥古斯塔斯在红水中漂动。他有时看见面孔,有时听到声音,又看到更多的面孔。他看见了博利瓦与大嘴唇、他的两个妻子和三个姐妹。他还看见了早已死去的与他共同当过保安队员的人们,看见皮德罗·弗罗斯、豌豆眼和一个红头发妓女,他在河船上时曾与她混过一个月。他不由自主地前后晃动,仿佛什么东西在搅动着水。

当红色消失的时候,他又睁开了眼,并且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钢琴声。他躺在一间又小又热的屋子里,从敞开的窗口能看见蒙大拿草原。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只见近处的一把椅子里有一个小个儿胖子在打盹儿。此人身穿一件黑色长袍,上面落着点点头皮屑。在一个小五斗柜上,放着一瓶威士忌,还有一顶旧圆顶高帽,又破又脏,与大嘴唇的那顶一模一样。胖子安详地打着呼噜。

奥古斯塔斯觉得疼得很,这才发现他的左腿不见了,断腿处已缚上了绷带,但血还在往外流,把厚厚的绷带浸透了。

“你要是那个外科医生,就快醒醒,别让血流了。”奥古斯塔斯说。他又气恼又伤心,巴不得够到那瓶威士忌。

小个儿胖子好像挨了一叉似的猛地抖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他的脸上有道道红斑,奥古斯塔斯估计那是过量的酒精造成的。那个人将双手放到头上,似乎对自己的脑袋还长在那里感到奇怪。

“要是肯给我喝点儿,就把威士忌酒瓶递过来,”奥古斯塔斯说,“希望你还没把我的那条腿扔掉。”

医生又抖了一下,仿佛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在扎他。

“对一个病人来说,你的声音可真够健康的,”医生说,“在这间屋里,这种声音太不合适了。”

“啊,我只有这么一种声音。”奥古斯塔斯说。

医生又把手放到太阳穴上。“你的声音就像一把五公斤大锤一样砸在我的太阳穴上。”他说,“很对不起,我不该抱怨。事实是我自己也不大舒服。”

“你肯定是喝多了,”奥古斯塔斯说,“你要是把酒给了我,我就能替你减少点儿**物。”

医生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把酒递给了他。奥古斯塔斯一连灌了几口,这时医生转过身,往窗外看去。街那边有人在弹钢琴。

“那个姑娘弹得真好听,”医生说,“人们说她小的时候在费城学过音乐。”

“她多大了?”奥古斯塔斯问,“没准儿我要送给她一束花。”

医生笑了。“你显然是个注重精神的人,”他说,“那很好。恐怕你还要再忍受一些磨难呢。”

“一些什么?”奥古斯塔斯问道,“你还是先介绍一下自己再说拉丁语吧。”

“莫布利医生,”那个人说,“具体地说,是约瑟夫·C.莫布利。那个‘C’代表辛西内塔斯。”

“拉丁语更多了,”奥古斯塔斯说,“解释一下你说的头几句拉丁语吧。”

“我是说我们必须把另一条腿也锯掉,”莫布利说,“我真该趁你昏过去的时候把它锯掉,但是老实说,把你那条左腿锯下来都快把我累死了。”

“那是件好事,”奥古斯塔斯说,“如果你还要把我的右腿锯掉,那你就成了咱俩之中先死的人。我要我的右腿。”

他的枪皮带就在近处的一把椅子上挂着,他伸手从枪套里掏出了手枪。

医生环顾四周后伸出手来要威士忌。奥古斯塔斯把瓶子给了他,他喝了许久,才把它递给奥古斯塔斯。

“我理解你对自己肢体的感情。”他说着,解开了绷带。看到伤口时,他皱了皱眉头,但仍接着护理。“我还不想在锯你右腿的时候让你把我打死呢。可是你要是不肯慎重地考虑一下,就非死不可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再去买点儿威士忌来,”奥古斯塔斯说,“我裤兜里有钱。弹琴的姑娘是个妓女吗?”

“是妓女,她叫多拉,”医生说,“她得肺痨了,我想。她再也见不到费城啦。”说完,他用新绷带给他把刀口包扎好。

奥古斯塔斯突然感觉头发昏。“从我的裤子里给她拿二十块钱,叫她接着弹,”他说,“把这张床往窗口推一推,这儿太闷了。”

医生把床推到靠近窗户的地方,累得他坐进了刚才他打盹儿的那把椅子里。

奥古斯塔斯觉得好了些,他看了一会儿医生。“医生,把你自己治好吧,那句话是这么说的吗?”他说。

莫布利医生不愉快地嘿嘿笑了两声。“是这么说的。”他说。他大口喘了一阵,然后站了起来。

“我去买酒,”他说,“在我走开的时候,我还想劝告你冷静地考虑一下前途。如果你坚持不舍弃右腿,那就再也没有机会冷静地考虑任何问题了。”

“别忘了给那姑娘小费,”奥古斯塔斯说,“赶快把我的威士忌拿回来,捎个杯子来。”

莫布利医生朝门口走去。“咱们今天就可以做手术,”他说,“事实上,是一小时内。如果喝醉了对你有好处,我们可以等你彻底醉过去。这里有的是人来按住你。我想有十五分钟我就能把它锯下来。”

“不准你锯我这条腿,”奥古斯塔斯说,“少了一条腿,我好歹还能活动,不能两条腿都失去。”

“我可要告诉你,这样的选择十分不利,”莫布利医生说,“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路堵死呢?你嗜好音乐,还挺有钱,为什么不把剩下的几年用来听妓女弹钢琴呢?”

“你说那个姑娘快死了,”奥古斯塔斯说,“买酒去吧。”

莫布利回来的时候带了两瓶威士忌和一个杯子。他身后跟进来一个大个子年轻人,那人个子高得进屋时不得不弯一下腰。

“这位是吉姆,”莫布利神态紧张地说,“他主动在我出去巡诊的工夫在这儿陪你。”

奥古斯塔斯将手枪保险打开,对准了年轻人。“出去,吉姆,”他说,“我不要人陪。”

吉姆连忙走了,他走得太急,忘记弯一下腰,结果头撞到了门楣。莫布利医生显得更加紧张了。他把五斗柜往床边推了推,把两瓶酒放在奥古斯塔斯拿得到的地方。

“太粗野了。”他说。

“听着,”奥古斯塔斯说,“你不能锯我这条腿,如果你想制服我,你就等着死半城人吧。我就是醉着,枪法也好着呢。”

“我只是想救你一命。”莫布利医生说。他拿起第一个酒瓶,先喝了一口,才给奥古斯塔斯斟满那个杯子。

“这该由我来操心,”奥古斯塔斯说,“你申诉了你的案子,但是陪审团反对你——一个人的陪审团。你把钱给那个妓女了吗?”

“给了,”莫布利医生说,“你既然不要人做伴,只好一个人喝酒了,我还要去把一个孩子接到这个不幸的世界上来。”

“这个世界很好嘛,虽然有时候人世间也充满了苦难。”奥古斯塔斯说。

“你如果坚持要那条腿,就再不会为苦难操什么心了。”莫布利医生略带怒气地说。

“对顽固不化的病人,你不会在意的,对吗?”

“不会,他们只让我讨厌。”莫布利医生说,“你本来能活,可是现在你要死了,你的理由说服不了我。”

“那好,我现在就把支票给你,”奥古斯塔斯说,“你关心的不是我的理由。”

“你是个阔佬吧?”医生问道。

“我在圣安东尼奥的银行里有钱,”奥古斯塔斯说,“我还有半群牛,它们现在该到黄石河以北了。”

“我有笔和纸,”医生说,“我要是你,就趁清醒的时候立下遗嘱。”

奥古斯塔斯喝了整整一个下午,没有动那纸和笔。有一段时间,音乐声中断了,他从窗口往外看,见一个孱弱的麻脸姑娘站在街上。她身穿黑色连衣裙,正好奇地望着他。他挥了挥手,但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他。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枚二十块钱的金币,通过窗口向她扔了过去,使那个姑娘大吃一惊。她走过去拾起那枚金币,抬头看了看。

“那是你的,为了音乐。”奥古斯塔斯大声说道。麻脸姑娘笑了笑,转身回酒吧去了。不久,奥古斯塔斯又听到了钢琴声。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起了高烧,可是他觉得很饿,便用手枪使劲地敲地板,直到一个腼腆的小个子侍者把门打开。侍者长着与盘子波吉特一模一样的海狮胡子。

“这个城里能弄到牛排吗?”奥古斯塔斯问。

“不能,但是我可以给你弄点儿鹿肉。”侍者说。他说到做到。奥古斯塔斯吃下去后,对着一个铜痰盂呕吐起来。他仅存的这条腿与锯掉的那条一样乌黑了。他又接着喝起酒来,并且不时地重新拥有他一向喜爱的那种感觉——一种使他想起田纳西清晨的感觉。他想有个女人做伴,还想叫个人去问问那个麻脸姑娘愿不愿意来坐一坐。但是周围没有人可问,后来他也就失去了这种愿望。

晚上,他正浑身出汗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脚步声惊醒了他。考尔走进屋来,把提灯放到五斗柜上。

“嘿,到底来了,虽说慢了点儿。”奥古斯塔斯放心地说。

“不算他妈的太慢,”考尔说,“我们昨天才找到豌豆眼。”

他掀开被单,看了看奥古斯塔斯的腿。莫布利医生也在屋里。考尔站在那里,对着那条发乌的腿看了会儿。情况再清楚不过了。

“我真的请求他了,队长。”莫布利医生说,“我对他说必须锯掉。我现在真后悔锯那条腿的时候没有连这条一起锯下来。”

“你应该那么办的,”考尔硬邦邦地说,“连我都知道该那么做,而且我还不是个医生。”

“别责怪他,伍德罗。”奥古斯塔斯说,“要是我醒过来,看见两条腿都没了,准会开枪打死我看见的头一个人,而这第一个人就是约瑟夫·C.莫布利医生。”

“把枪放在你身边又是一个错误。”考尔说,“当然,他不如我了解你。”

他又看了看那条腿,再看着医生。“咱们现在可以干了,”他说,“他的身体很健康,有可能活下去。”

奥古斯塔斯迅速打开了手枪的保险。“别管我,伍德罗。”他说,“我就是那个你管不了的人。你也管不了女人,不过那与咱们现在没有关系。”

“我想你总不至于为救你的命而打死我吧。”考尔不慌不忙地说。奥古斯塔斯浑身冒汗,连枪都拿不稳,但是距离太近了。

“不打死,”奥古斯塔斯说,“可如果你不听我的,我保证把你打残。”

“我从来不认为你会自杀,古斯,”考尔说,“人没了腿照常活动。很多人在战争里丢了腿。反正你什么也不愿干,就愿意坐在前廊上喝酒,那又用不着腿。”

“不错,可我有的时候还喜欢在冷房周围走走,看看那个罐子是不是够冷了。”奥古斯塔斯说,“猪惹我的时候,我还要踢它们两脚。”

考尔知道,这样下去毫无意义,除非他想冒险打一架。奥古斯塔斯还没有把手枪的保险放下来。考尔看着医生,想知道他有何想法。

“我现在不再麻烦他了,”医生说,“太晚了。我想我错在没有骗过他去。他被送到这儿来的时候不省人事,否则我就会知道他的脾气有多坏。”

奥古斯塔斯笑起来。“请给考尔队长拿个杯子来,还有鹿肉,”他说,“我想他一定饿了。”

考尔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尽管他意识到可能已没有什么指望了。“你在内布拉斯加有两个女人,”他指出,“那两个女人会争着照顾你的。”

“克拉拉已经有一个残疾病人要照顾,她已经够烦了。”奥古斯塔斯说,“罗丽娜会照顾我,但是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太可悲了。”

“总不会和你救出她以前的那种生活一样可悲吧。”考尔提醒他。

“你没有抓住要点,伍德罗。”奥古斯塔斯说,“我这么多年一直自豪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如果失去了我的自豪感,那么其他的也跟着失去算了。有些事是我的虚荣心不能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