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迈拉退烧后,已经虚弱得连在枕头上挪一挪头都做不到了。她首先看见的便是大刺猬,他正从医生那间小屋的窗口往里看。外面下着雨,大刺猬披着野牛皮大衣看着她。
第二天他还在那里,接着是第三天。她想大声问,问他有没有迪的消息,但由于体质太虚弱,她的声音很小。照看她的医生个子不高,长着胡子,看上去比她健壮不了多少。他咳嗽得很厉害,有时不得不把药放下,以免泼洒出来。他叫帕特里克·阿兰多,每次咳完手都发颤。然而他收留了她,并且在第一个星期里不停地照料她。他一直以为她会死。
“他像条狗一样老实。”等她恢复到能听懂话时,他对她悄悄地说道。他对她说话时,她只是盯着他,没有反应。他指的当然是大刺猬。
“我都没办法叫他去吃饭,”医生告诉她,“‘我吃点儿茶点就够了。’他对我说。可他是个大汉,靠茶点可维持不住。他问了我一千次你还能不能活。”
医生在她床边的一把简易椅子上坐下,给了她满满一勺药。“是补药,”他说,“你刚来的时候身上根本没有血。”
爱尔迈拉真盼望窗户上有块帘子,不让大刺猬看着她。他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她能感到他在看她,但弱得无法把头扭开。路加好像走了,至少他从来没有露过面。
“迪在哪儿?”能说话时,她用微弱的声音说。她说话的声音太小,医生没有听见,可他碰巧见她的嘴唇在动。她又说了一遍。
“迪·布特。”她说。
“啊,你还关心那件事?”医生说,“他们把你送来一星期后,人们按时把他绞死了,埋在布特山。他的姓也是布特,这可真是跟他开了个玩笑。他打死了一个九岁的男孩,这一带没有人怀念他。”
爱尔迈拉闭上眼睛,恨不得死去。此后,她把医生喂给她的药都吐出来,任凭它们流到睡衣上。刚开始他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胃里难受吗?”他问,“很正常。喝点儿汤试试吧。”
他喂了她一天汤,她吐了一天汤。然而她太虚弱,较量不过医生,他几乎与大刺猬一样耐心。当她一心想死去时,他们用耐心控制住了她。她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迪,迪却走了。如果大刺猬与路加不把她送到医生这里来,她肯定会死在大街上,尽管如此,她仍对他们把她送来怨恨不已。康复与活下去是她最不希望的事——然而光阴一天天过去,医生坐在椅子上喂她喝汤,大刺猬从窗口往里看她,尽管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就是不看,她也能闻到大刺猬身上的气味。时值盛夏,医生整天让窗户开着。她能听到街上马匹走过的声音,能闻到离她一米的大刺猬的气味。苍蝇也使她烦恼。医生问她愿不愿意让大刺猬进来,因为他肯定乐意坐在这里为她轰赶苍蝇,但爱尔迈拉不回答。既然迪已死去,她也就不再说话了。
一天晚上,她想,她可以叫大刺猬用枪把她打死,当然他也可以给她一支枪,但她觉得她连扣动扳机的力气都没有,最好还是请他开枪,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如果大刺猬对人们说明是应她的请求打的,别人就不会把他怎么样。
让大刺猬把她打死,对这种办法只要想一想,她就能放松一些。可是随着时间流逝,她可以在**坐起来了,但她还没有那样做。她的思想不断回到使迪的脸消失的那束阳光那里。他的脸消失在阳光里了。她无法不想,就是晚上做梦,她也能清楚地看见那束阳光,而惊醒以后,听到的却是大刺猬的鼾声。他就睡在窗外,背靠着房子的墙。他的鼾声大得人们以为是头公牛在那儿睡呢。
“路加哪儿去了?”一天,她问他。
“去圣达菲了。”大刺猬说。一个月来她头一次与他说话,他还以为她再也不与他说话了呢。
“跟着买卖人当伙计去了,”他说,“走了这么远的路,现在又要回去。”
“我怕你的孩子没活下来吧,”一天,医生说,“在草原上生的,我看难活,连你都是死里逃生。”
爱尔迈拉没有答话。她只记得**疼痛,再多就记不得了。她已经忘了那个孩子,那个有两个女儿的女人以及那所房子。那孩子可能死了。她又想起了七月、阿肯色,以及许多已经忘却的事。忘就忘了吧,什么都比不上迪。一切都过去了,彻底过去了。有朝一日,她会请大刺猬把她打死,那她就不必再回想这一切了。
然而她一推再推,后来已能下地走路。她走不远,只能走到门口,或是去拿尿盆,或是把它送出去。天气很热,味儿更大了。连大刺猬都把那件野牛皮大衣脱了下来。他穿一件旧衬衫站在窗口,胸前的毛从衬衣上的破洞里伸了出来。
医生从没问她要过钱,她已经好了,他还是没有要。隔着墙她就能听见他咳嗽,有时还看见他往手帕里吐痰。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身上总带着酒味。他不问她要钱使她不安,她从不拖欠债务。她终于向医生提出了这个问题,她知道,如果她叫大刺猬去干活儿挣钱,他一定会去的。
“我欠多少钱,你必须告诉我。”她问。但帕特里克·阿兰多只摇了摇头。
“我是为了逃避钱才到这儿来的,”他说,“也办到了,我离开了它。从钱眼里逃出来可不容易。”
爱尔迈拉便没有再提钱的事。如果他要钱,他就可以提出来。她说过了。
后来有一天,她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七月跨进了门槛,事先没有任何人来对她说。他进门时,大刺猬正在窗外站着。七月憔悴了。
“我可找到你了,爱尔迈拉。”他眼里噙着泪花说。大刺猬正看着他,由于七月在暗处,她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七月哭了。
爱尔迈拉把目光移到一旁。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后悔没有让大刺猬把她打死,现在七月找到了她。他没有走近床前,只在半开着的门那里站着,等她叫他走近。
她没有叫他走进来,也不说话。他居然走过了大草原,找到了她,她只能说自己运气太坏。
后来,七月走了进来,并关上了门。
“医生说你已经恢复得能说话了,”七月边说边用袖子擦泪,“可你不必说话,你只管躺着养病吧。我待不长,只想让你知道我来了。”
爱尔迈拉看了他一眼,又去瞅墙。她想,那好,那你就是个傻瓜,你真不该来,应该对人们说我死了。
“我带来一条坏消息,”七月说着,眼里又充满了泪水,“很糟糕,是我的错。乔让人家杀了,他和罗斯科,还有一个小姑娘。一个土匪把他们都打死了。我应该跟他们在一起的,不过即使是那样,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不会到这里来对我说了。爱尔迈拉心想。
乔的消息对她一点儿影响也没有,她从来就不把乔放在心上。他是在她有其他操心事的时候来的,她从来就没有关心他的习惯,不过他给她带来的麻烦比七月带来的少一些。乔至少能意识到她不愿意他去打扰她而不理她。如果他死了,也就算了。他很少讲话,她也就不怎么记得他。他是在草原上倒了霉。她也差点儿倒了霉,果真如此就好了。
“爱尔迈拉,那个孩子挺好。”七月说,“我根本不知道是咱们的,真奇怪。我看见克拉拉抱着他,但不知道是咱们的。她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马丁,不知道你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