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情都不再能引起罗丽娜的好奇心,更别说男人了。但杰克·斯普恩进来时出现了意外——他还没开口说话,罗丽娜已感到十分诧异,部分原因是,杰克好像从见到她那一刻就很熟悉她。
她一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等待盘子波吉特从什么地方再借两块钱来。这种等待不可能给她带来任何兴趣。显然,盘子期望得到的与他那两块钱能买到的截然不同,这也是为什么在一般情况下,较之年轻人,她更喜欢年纪大些的男人的缘故。年纪大些的男人容易满足于花钱买到的东西,而年轻人几乎总是对她产生爱情,而且希望爱能结出蜜果。正因如此,她几乎从不与年轻人说话。她想,她的话越少,他们期望的也就越少。他们当然继续抱着希望,但她至少可以节省许多话语。她知道,只要盘子波吉特付得起钱,就会来纠缠不休。一听到走廊上传来靴子踏地声和马刺撞击声,她就猜想,准是他第二次来找她了。
然而,进来的是杰克。大嘴唇欢叫一声,夏威尔激动得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与杰克握手。杰克彬彬有礼,见到他们显得很高兴,不厌其烦地询问他们的健康状况,还开了几句玩笑。在他喝夏威尔白送他的酒之前,她就觉察出这个人与众不同。他有一双土棕色的大眼睛,整齐的小胡子在嘴角处向下弯着。当然,她以前也见过大眼睛和小胡子,不同的是杰克在见到她坐在那里之后,仍如此潇洒自如,无拘无束。大多数男人一见她就紧张,或许是由于他们深知妻子不喜欢他们和她待在一间屋子里;或许是他们想到了将从她那里得到的东西,而要得到它,又不得不经历令人为难的某种方式,而这种方式几乎没有人能应付自如。
杰克却一点儿也不紧张。在与她说话之前,他已对她轻松地微笑过几次——不是汀克斯利那种自负的笑。汀克斯利的笑明明白白地表示,她理应对他感恩戴德,他让她怎样她就得怎样。她的确为他将她从莫斯比的烟盆子那里带走而感激过他,可是离开那里一段时间之后,她便开始讨厌汀克斯利的笑了。
罗丽娜有那么一会儿感到莫名其妙。她并没有不理睬来干豆酒吧的男人们。不理睬也无用。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对她无害,最糟糕的只是难得冲动——他们不如沙蚤,不过比臭虫要强些。然而,毫无疑问,卑鄙的男人是有的,他们显然要对女人使坏,所以最好能识破这些人,并采取预防措施。至于一般男人,那也没有必要信赖,因为她已不再期望从他们中的任何人那里得到任何东西。她不反对偶尔坐下来玩玩牌,甚至很欣赏玩牌,因为玩牌挣钱比起其他方法要简单、有趣得多。她所期待的也只是偶尔痛痛快快地玩一会儿牌罢了。
杰克·斯普恩使她的思想发生了突变。在他拿着酒瓶来到她的桌子之前,她就在盼望他能坐到她这儿来。倘若他拿着酒瓶独自一人坐下,她将会很失望。当然,他没那样做。他坐下来问她是否想喝点儿什么,并友好、轻松地直视她的脸。
“天哪,”他说,“我可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像你这样的人。我在这一带住的时候可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要是在旧金山,我也许不会这么大惊小怪,我看那儿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一个男人刚进来,这么快就能悟出这一点,对罗丽娜来说简直是奇迹。去年她就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到旧金山去,也开始怀疑旧金山是否真像她想象的那么凉爽、舒适。可即使这样,她仍不愿放弃原来的想法,因为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别的想法了。这样想也许是很蠢的,但是她唯一的希望。
现在,杰克来了,直截了当,一言中的。下午尚未过完,她已将戒心与沉默置之一旁,对杰克谈起了自己。她还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谈过这么多。大嘴唇和夏威尔默默地在远处听着,惊讶不已。杰克很少说话,只是间或轻轻拍一下她的手,她的杯子空了,就给她满上。他偶尔说声“天哪”或者“那个狗杂种,我非要找到他,把他打死不可”,更多的时候他只是自信地坐在那里,友好地看着她,帽子扣在后脑勺上。
她讲完自己的经历之后,杰克说他在阿肯色的史密斯堡杀了一个牙医,正遭通缉,但他有逃脱法网的希望,如果他办到了,他肯定将满足她去旧金山的欲望——她本该属于那里。他的这番话给罗丽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声音偶尔显得悲怆,似乎是说,死亡将使他无法送她去旧金山,因而他很痛苦。他的话让人听起来像是他正等待死亡,而且为时不远。
杰克的这番谈话使罗丽娜不寒而栗,她觉得她要为救他的性命贡献一份力量。过去,她已经习惯了男人们向她表示他们是多么地需要她,但他们只是想和她同床,或者想让她当他们的女伴,一起过上一两天或一两个星期而已。但是杰克没有提任何类似的要求。他只是让她知道,他感到末日将临,可能无法实现他的全部愿望。罗丽娜想帮助他。她对这一想法感到吃惊,但这种感情如此强烈,使她无法否认。她对此不能理解,但深感它的存在。她知道她内心有股力量,但她在实际生活中将这股力量全部用在了自己身上。男人们总期望她奉献给他们一点儿,但她向来都不肯。现在她正急切地开始奉献给杰克。杰克是个很奇特的人。他从不请求帮助,却知道如何欣然接受帮助。
她建议他们到楼上去,主要是因为她讨厌大嘴唇和夏威尔听他们讲的这些事。上楼时,她发现杰克的一只脚走起来有点儿异样。原来,早几年一匹马把他的一只脚腕压折了,他若骑马走远路,脚腕就会肿胀,像现在这样。她帮他脱下那只靴子,打来热水,在水里放了些泻盐。他泡了一会儿脚,笑了起来,好像他刚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你瞧,这里如果有个澡盆,我就能洗个澡,把胡子也修一修。”他说。
后廊上放着个澡盆,能盛六七桶水。罗丽娜用的时候就拿到楼上来。夏威尔用它的次数比她多。他能忍受顾客身上的脏污,但不能忍受自己身上的脏污。大嘴唇呢,尽人皆知,连想都没想过要洗澡。
杰克的一只靴子已经脱了下来,所以罗丽娜说她去拿澡盆。但杰克不让。他把另一只靴子也脱掉,一瘸一拐地到楼下去拿澡盆。他贿赂大嘴唇给他烧水。因为不得不用做饭的炉子烧水,所以费了些时间。
“我说,杰克,你可以花一角钱在墨西哥人的理发店洗个澡。”大嘴唇告诉他。
“就算你说对了,可我更喜欢在这个店里洗有伴儿的澡。”杰克说。
罗丽娜想,到目前为止,杰克一直对她很有礼貌,所以他洗澡时也许会叫她出去,但他好像丝毫没有这个意思。他闩上她的房门,这样大嘴唇就不能突然闯进来看到与他不相干的事了。
“大嘴唇爱看女人洗澡。”杰克说。其实对罗丽娜来说,这不是什么新闻。
“这个盆大一些就好了,”杰克说,“那咱们就可以一起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