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2)

听到杰克·斯普恩这个名字,纽特像重重地挨了一棒,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含义太多了。在他妈妈还活着的时候,最常来看她的男人是杰克。后来他才弄清楚,他妈妈和罗丽娜一样,也是个妓女。但谁也没有杰克和善,不论对他还是对他妈妈玛吉。杰克给他糖果、硬币,把他放到马背上,让他生平第一次骑马,甚至让靴匠老耶稣给他做了第一双靴子。有一次,他把打牌赢的一副女人用的马鞍送给了纽特,并把马镫带剪得适合他用。

这一切都发生在孤鸽镇安定之前。当时,考尔队长和奥古斯塔斯还是保安队的,负责边境一带的治安工作。杰克·斯普恩也是保安队员,在纽特眼里他最威风。他总是手握一把柄镶珍珠的手枪,跨一匹快马——杰克说快马骑着舒服。对于职业的危险性,他处之泰然。

后来,战斗逐渐沉寂了,于是队长、古斯先生、杰克、豌豆眼和狄兹都辞去了保安队的工作,开办了帽子溪牧牛公司。安家落户的工作好像与杰克无缘,有一天他说走就走了。对他的离开,谁也不感到奇怪,纽特的母亲却为此心烦意乱。有一段时间,他一问杰克什么时候回来,就会挨一顿鞭打。

于是纽特不再问杰克的事,虽然他不断地想念他。就在一年以后,他母亲得热病死了。队长和奥古斯塔斯把他领了过来,尽管他们开始时为此事有过争吵。起初纽特过于想念妈妈,对他们的争吵并不注意。反正妈妈和杰克都已离去,吵架又不能使他们回来。

然而,当他度过了最痛苦的时期,并开始干队长交给他的所有杂活儿,以换取在帽子溪牧牛公司住下去的权利时,他的思想便时常追忆杰克·斯普恩来看他妈妈的日子。他想,也许杰克就是他的父亲,但人们都说他叫纽特·多布斯,不叫纽特·斯普恩。为什么叫多布斯,为什么人们对此坚信不疑,这使他迷惑不解——在孤鸽镇好像没有人了解有那么一位多布斯先生的情况。母亲在世时他没有想到问一问。在孤鸽镇人们不常用姓,再说他并不知道姓是从父亲那儿来的。连什么都谈的古斯先生也好像对多布斯先生一无所知。他对此人唯一的评论就是——“他在不该走的时候走了。”

纽特从未找考尔队长证实过此事——队长总是把他认为你该知道的事主动告诉你。可是,纽特内心深处并不相信有个多布斯先生。他有一小包妈妈的遗物,只是几串珠子、几把梳子、一个小杂记本和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画片。那些东西是古斯先生好心好意替他留下来的。本子里没有记载关于多布斯先生的任何事情,画片上也没有他,但有一张他外祖父的模糊的照片。外祖父住在亚拉巴马。

纽特猜测,如果没有多布斯先生这个人,或者有过这么一位先生,他在他们那间宽敞的屋子里住过一两天——玛吉活着的时候他们在那间大屋子里住——那么杰克·斯普恩就真是他的生父。他们谁也不告诉他这一点,也许是因为他们认为等杰克回来后亲自告诉他更礼貌些。

纽特还猜测,杰克会回来的。沿赶牛人走的小路传来的零星消息说,他在奥加拉拉当文职官员,也有的说他在黑山淘金。纽特不知道黑山在哪里,也不知道如何在山里淘金,但他急于随牛群北上的原因之一就是盼望在路上碰见杰克。他当然希望成为一名好骑手,跟着牛群去冒险。然而在一切盼望之中,他长久以来最渴望的是见到杰克·斯普恩。这一思想可以被掩盖几个月乃至几年,但正如牙痛一样,就算平时被掩盖住,他仍能敏锐地感觉到。

现在,就是这个人正朝着他们骑马过来。他就在狄兹旁边,骑的那匹马和他十年前骑走的那匹一样漂亮。纽特一直在学盘子波吉特的一举一动,但此刻已全然忘记了他。那两个骑手还没走近,纽特就看见了狄兹乌黑的脸上那雪白闪亮的牙齿,因为狄兹虽是去办公事的,但这次他不只办成了公事,为此他感到很自豪。虽然离得那么远,也能清楚地看出他是个乐天派,但他绝不干骑着马闯前廊一类的蠢事。

说话间,停马车的院子已被两匹马踢得尘土飞扬,那两个人到了。杰克身穿一件棕色背心,头戴棕色帽子,用的还是那把柄镶珍珠的手枪。狄兹咧着嘴不停地笑。他们一直骑到后廊前才停下。杰克显然经过长途跋涉,因为那匹棕红马浑身精瘦。

杰克的眼珠呈咖啡色,蓄着小胡子。他看了一会儿周围的人,慢慢地笑了。

“啊哈,伙计们,”他说,“早饭吃什么?”

“嘿嘿,烤饼和熏肉,杰克。”奥古斯塔斯说,“老样子。只是我们不每天二十四小时供应。但愿你有块野牛肝或一大块鹿肉过日子。”

“古斯,别对我说你已经吃过了。”杰克说着,翻身下马。

“我们骑了一整夜,狄兹想不起来该说些什么,只知道讲你的烤饼的味道。”

“就在你们说话的时候,古斯正吃他的烤饼呢。”考尔说。他与杰克握了握手,互相上下打量着。

杰克看了看狄兹:“我就知道,咱们该从酸菜沟往回打个电报的。”说完,他转身笑着去握奥古斯塔斯的手。

“你总是像猪一样,古斯。”杰克说。

“你可总误了吃饭。”奥古斯塔斯提醒道。

豌豆眼坚持要和杰克握手,虽然他对豌豆眼从来都不热情。“天哪,你走的时间可不短。”豌豆眼说。

他们握手时,杰克发现了那孩子。他就站在一个下巴上长满了胡须的牛仔身边。“上帝啊,”他说,“你就是小纽特吗?可真长个儿了。谁教你长的?”

纽特情绪激动,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是我,杰克,”他说,“我还在这儿。”

“怎么样,队长?”狄兹边问边将银行收据交给考尔,“我不是把浪子找回来了吗?”

“是你找到的,”考尔说,“我打赌他准不在教堂里。”

狄兹听了哈哈大笑。“对极了,先生。”他说,“没在教堂里。”

他们把盘子波吉特介绍给杰克,可握手的时候他又转身看了看纽特,好像纽特几乎长大成人的事实比孤鸽镇上任何别的事情都更使他惊愕。

“我敢说,杰克,”奥古斯塔斯看着那匹棕红马说,“你把马骑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好好喂喂它,狄兹,”考尔说,“我看它可有日子没好好吃东西了。”

狄兹牵着两匹马朝露天马厩走去。谁也无法解释他为什么用旧棉被做裤子。裤子虽然花花绿绿的,但骑马过牧豆树林和查帕拉尔树丛时,被面毕竟不是理想的布料。芒刺把裤子刮破了好几处,棉絮也露了出来。他那顶旧骑兵帽子是在某个地方捡的,和大嘴唇的高圆顶帽一样破旧不堪。

“我离开的时候他戴的不就是这顶帽子吗?”杰克问道。他把帽子摘下,拍打着裤腿上的土。他有一头黑卷发,可纽特惊奇地发现,他的头顶秃了相当大的一片。

“我仔细回想,他是五十年代捡到那顶帽子的。”奥古斯塔斯说,“你知道,狄兹和我一样,可不是衣服旧了就扔掉的人。我们可不能像你那样讲究衣着,杰克。”

杰克用那双咖啡色的眼睛看着奥古斯塔斯,又慢慢地笑了。“再烤一摞饼怎么样?”他说,“从阿肯色到这儿,一路上连一口面包也没吃呢。”

“从那匹马看,你们这一路走得够快的。”考尔说。他这句话几乎回答了他原想问的问题。他与杰克·斯普恩在一起断断续续近二十年,很喜欢他,但心里对他总有些担心。在西部,再没有比他更令人喜欢的人了,也没有比他更好的骑手。但会骑马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讨人喜欢也不能代替一切。杰克的性格有点儿飘忽不定,忽冷忽热的。在这次战斗中他可以是全队人马中头脑最冷静的人,而下次战斗他就可能是个十足的废物。

奥古斯塔斯也了解他这一点。他是杰克的主要担保人,一直待他很好,尽管在争取得到克拉拉·艾伦时他俩曾是情敌。最后她将他俩均拒之门外。奥古斯塔斯和考尔都感觉杰克干事情没有常性。他离开保安队时,奥古斯塔斯不止一次地说他到头来会被吊死的。到目前为止,这种事尚未发生,但他在早饭时间骑匹瘦马跑来,暗示着他遇到了麻烦。杰克一向以骑骏马为荣,若不是遇到了麻烦事,他是不会把马骑成这个样子的。

杰克看见博利瓦拎着满满一桶水从旧水槽那边过来。博利瓦是个陌生人,只有他对杰克的归来无动于衷。一些凉水从桶口溅了出来,让杰克这样满嘴尘土的人看了心里真痛快。

“伙计们,我真想喝点儿水,甚至还想洗个澡——如果你们答应。”他说,“我最近运气不佳,可我得先喝足了水,有了唾沫才能给你们细说。”

“当然可以,”奥古斯塔斯说,“把勺子舀满。你想让我们守在这儿防警察吗?”

“没有警察。”杰克说着,走进了屋子。

盘子波吉特感到有些茫然。他已经准备好受雇,但这个新来者一到,人们好像把他给忘了,连考尔队长这个被认为是工作狂的人,也有些心不在焉了。他和奥古斯塔斯就这么站着,好像在等警察来,虽然杰克说过没有什么警察。

纽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古斯先生本该去给杰克烤些饼,可他只是站着不动,显然在考虑什么事情。狄兹从木材堆那里走了回来。

盘子终于开口了。“队长,你要是打算弄一批牛,我愿意等着。”他说。

队长看着他,神情有些古怪,似乎已经忘了他的名字,更不用说他来这里干什么了。其实并非如此。

“可不,盘子。”他说,“是的,我们也许要用人,如果你不在意,不妨一边干点儿挖井的活计,一边等着。豌豆眼,你最好带着这些伙计开始干吧。”

盘子几乎就要拒绝。过去两年里他拿的工资最高,从未干过骑着马不能干的活儿。队长以为可以指派他去跟一个小孩子和一个像豌豆眼那样的白痴一起,整天耍弄铁锹和撬杠,太不明智了。他的自尊心受了伤。他想去牵马,让他们去挖井吧。但队长正严厉地盯着他。盘子正抬头要说他改变了主意,这时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盘子便什么也不说了。队长盯着他的眼睛,好像要看看他是信守自己的诺言,还是像条来回摆动的鱼一样轻易改变主意。盘子只是为了罗丽娜才留下的,但转眼间,事情超出了这个范围。豌豆眼和纽特已经朝马厩走去了。队长的态度很清楚——除非他想毁掉自己的声誉,否则他就得陷入自设的陷阱,至少干上一天挖井的活儿。

看来他应该说点儿什么,以挽救自己的声誉,但他还未想好说什么。奥古斯塔斯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本该昨天晚上继续骑马赶路的。”他脸上带着令人恼火的奸笑,“这下可好,来了就走不了啦!”

“对了,是你把我请来的。”盘子气急败坏地说。由于除了丢脸,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他只好朝木材堆走去。

“挖到中国就别再挖了,”奥古斯塔斯在他后面喊道,“就是男人们也留长辫子的地方。”

“我要是你,就不嘲弄他。”考尔说,“咱们可能用得着他。”

“我又没叫他去挖井。”奥古斯塔斯说,“你难道不知道伤了他的自尊心?没想到他还是去了。盘子比一般人有勇气。”

“他说过要留下,”考尔说,“我不想一天三顿饭养着他,让他要么这儿坐坐那儿走走,要么跟你打牌。”

“现在没必要了。”奥古斯塔斯说,“我叫杰克跟我打牌。我打赌你不会让杰克下井。”

就在这时,杰克从后廊走了过来,衣袖高卷,满脸通红,因为他刚用那块当毛巾用的旧麻布擦过脸。

“哪个老枪手用这块毛巾擦枪?”杰克说,“脏透了。”

“如果只是用它擦擦那支左轮手枪,你可不该抱怨。”奥古斯塔斯说,“他还用它擦更脏的东西呢。”

“妈的,你们这伙人从来不洗脸吗?”杰克说,“那个老墨西哥连一碗水都不愿意给我。”

考尔对这类谈话从来没有耐心听,但说话的是杰克,他对奇谈怪论比对重大事情更感兴趣。

“你一离开,我们的标准就降低了,”奥古斯塔斯说,“这伙人大多数对讲卫生不感兴趣。”

“这倒是句实话。”杰克说,“后廊那边还有他妈的一头猪。烤饼呢?”

“没烤饼给你吃,我不想因为你和狄兹没按时回来就把面团弄坏。”奥古斯塔斯说,“我给你们煎点儿肉算了。”

他煎了些肉,杰克和狄兹吃着,博利瓦坐在屋角,想到又要多刷两套餐具,窝了一肚子火。奥古斯塔斯觉得看杰克吃饭挺有意思——他对吃的东西这么挑剔——考尔则烦躁不已。两个鸡蛋和一点儿熏肉杰克能吃上二十分钟。奥古斯塔斯很清楚,考尔在竭力显得有礼貌些,让杰克往肚子里装些东西再讲他的故事。但考尔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他急于去工作,但还是压着火,比以往耐心得多。

“你上哪儿去了,杰克?”奥古斯塔斯问道,想催他快点儿说。

杰克还是那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和过去几乎一模一样。他那双咖啡色眼睛的眼神,总像在追忆往事,给人一个多愁善感男子的印象——这一形象能拨动许多女人的心。女人们为杰克那双大眼睛如此倾倒,这使奥古斯塔斯觉得有点儿讨厌。事实上,杰克·斯普恩的日子过得极为安逸,他干的事都是他愿意干的,皮靴总是干干净净的。被那双大眼睛所掩盖的则是那个迟钝的大脑。

“啊,我可开了眼界了。”他说,“两年前我去了蒙大拿,我想这就是我决定回来的原因。当然,这几年我一直想顺着这条路回来看看老伙计们。”

考尔回到屋里,跨坐在一把椅子上,盘算着还是听听吧。

“蒙大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问。

“嘿,考尔,你一定要去看看那个地方,”杰克说,“比任何地方都好。”

“你走了多远?”奥古斯塔斯问。

“一直往北走,过了黄石河。”杰克说,“我都快到米尔克河了。你能从那儿看到加拿大。”

“我打赌你还能闻到印第安人的气味呢。”考尔说,“你是怎么穿过印第安夏安族地区的?”

“白人把大部分印第安人赶走了,”杰克说,“有些印第安黑脚人还在惹麻烦。我跟军队一起去的,干侦察工作来着。”

这简直不可思议。杰克·斯普恩在牌桌上侦察也许还可以,蒙大拿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干侦察的?”考尔冷冷地问道。

“啊,我只是和一个家伙卖牛肉给黑脚人。”杰克说,“有军队跟着帮忙。”

“运牛肉的时候军队真他妈能帮大忙的。”奥古斯塔斯说。

“他们帮我们保持镇定。”杰克说完,把刀叉整整齐齐地交叉着放在盘子上,似乎他是在宴会上吃饭,“我的主要工作是把野牛从路上吓跑。”

“野牛?”奥古斯塔斯说,“我还以为都绝迹了呢。”

“得了吧,”杰克说,“我在黄石河以北见过的野牛有五万头。那些混账的猎牛人没有胆子打印第安人。哦,一旦印第安夏安人和苏族人让步,猎人就会消灭他们。我离开那里以后,印第安人也许已经投降了。那些他妈的印第安人把蒙大拿全部的草地都给占了。遍地都是草。考尔,你真该去看看。”

“我要是会飞,今天就去。”考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