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再生缘(2 / 2)

杨拙园知新题云:「仙游正值月团??,扶病萱堂泣岁寒。隔岁九泉重见母,魂依厀下不愁单。」

清国史列传贰捌大臣传次编叁赵佑传(参光绪修杭州府志壹贰陆人物类名臣肆。)略云:

赵佑浙江仁和人。乾隆十五年举人,十七年成进士,改庶吉士。二十二年散馆授编修。五十三年充江西乡试正考官。五十四年六月充江西乡试正考官,旋授江西学政。子日熙,正三品荫生,前任江苏长洲县知县。(光绪修杭州府志壹壹叁选举柒有赵日熙条,但无赵日照之名。又阮元两浙??轩录肆拾闺秀类戴佩荃传亦有「仁和赵日照室」之语,当是采自苹南遗草。)

李元度先正事略肆贰文苑类窦东皋先生(光鼐)传附赵鹿泉先生(佑)传略云:

同时赵鹿泉先生名佑,字启人,仁和人。后东皋先生(指窦光鼐。)十年成进士。同以制举业名天下。着有清献堂集。

钱仪吉碑传集捌伍朱珪撰湖南布政使叶君佩荪墓志铭略云:

叶佩荪字丹颖,浙江归安人。辛卯(乾隆三十六年。)[自河南南阳府知府]卓异引见,擢河东道。乙未(四十年。)戊戌(四十三年。)再署按察使。己亥(四十四年。)授山东按察使。辛丑(四十六年。)授湖南布政使。壬寅(四十七年。)护湖南巡抚事。东抚败,以不先举发,吏议当革职,奉旨降补知府。(寅恪案,东抚谓山东巡抚国泰也。参清实录高宗实录壹壹伍肆乾隆四十七年四月五月等条。)君入都,请校书万册自效。癸卯(四十八年。)岁除,余自闽还,见君。明年(甲辰四十九年。)九月八日卒。子绍楏,乾隆己亥(四十四年。)举人。

寅恪案,参合上引材料,可以解决三问题。(一)戴佩荃逝世之年月。(二)戴佩荃之织素图次韵诗作成时间。(三)织素图中之织素人为何人。请依次论之于下:

(一)戴佩荃之夫赵日照之父赵佑者,当时最有名之八股文专家。佑之为人,似未必真能知赏善吟咏,工绘画,从事于八股家所谓杂学之才女。其所着清献堂集诗中有涉及佩荃及日照者,大抵为乾隆五十六年五十七年之作,其时苹南已逝世二三岁矣。兹节录其诗于下:

清献堂集贰伤介妇戴示日照诗云:

不堪老泪频伤逝,怪见华年又悼亡。(原注:照先娶于沈,戴继之,皆知妇道。沈有出不育,戴无出。)弱甚每怜亲药裹,病中还说理诗囊。(原注:妇尝请于姑,乞为余钞诗稿,以其病未许。)声尘幻忽浑难识,圭璧操持要有常。独憾添丁消息晚,且看斋奠异时偿。

又示九弟俌并熙煦辈诗云:

(诗略)

又舟中还寄示诸弟示煦照诗略云:

煦也逾壮尚初服,照连丧偶行更图。

寅恪案,赵鹿泉止书佩荃之姓,而不着其名,盖遵内讳不逾阃之古义,其为人为文之拘谨,可以概见,然而才女之名字遂坐是湮没不彰矣。据戴璐哭佩荃诗序,(寅恪未见秋树山房集,仅从阮元两浙??轩录肆拾闺秀类戴佩荃传所引戴璐哭女诗序及其他间接材料得知。)谓佩荃「书体尚丰硕,似非夭相,而不永其年」。寅恪未得见佩荃之书,不知其体势如何,然苹南为湖州人,其地与颜鲁公赵子昂有关涉,又生值乾隆时代,清高宗书法摹拟右军,而失之肥俗,一变明末清初董字渴笔瘦体之派,上行下效,相习成风,苹南之书法当受此环境薰习者也。鹿泉殆以苹南书法与当时翰苑台阁之体,有所冥会,若出之男子之手,尚可作殿廷考试之白折小楷,以供射策决科之用,遂亦颇加赞赏欤?否则苹南必不敢轻率请求抄写此老学究之家翁所赋试帖体之诗句也。今史乘地志于鹿泉诸子,唯日熙一人略具事迹,而日照之名仅附见于吴兴诗话及两浙??轩录苹南小传中。夫以妻传,如「驵侩下材」之于易安居士者,可谓幸矣。(寅恪颇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所载,而以后人翻案之文字为无历史常识。乾隆官本楼钥攻媿集中凡涉及妇人之改嫁者,皆加窜易,为之隐讳。以此心理推之,则易安居士固可再醮于生前赵宋之日,而不许改嫁于死后金清之时,又何足怪哉。至顾太清之主易安年老无改嫁之事者,则又因奕绘嫡室之子于太清有所非议,固不得不藉此以自表白,而好多事、不识时务之陈文述,反赋诗招摇,宜遭致其痛斥也。)日照元配沈氏,或是苹南母沈芬之姪女,俟后更考。戴茀堂记录挽其女苹南之诗颇多,而不及鹿泉之作者,或以未曾得见,遂至漏书,或虽得见,而以亲家翁之句为未工,因不载录于其诗话耶?

<!--PAGE10-->据赵佑传,乾隆五十四年佑以江西乡试正考官授江西学政。佩荃随佑赴江西任所,不久逝世。此即吴兴诗话壹贰所谓「随翁鹿泉先生西江使署,未几殁」者。陈长生挽诗第一首云:「桂花香满月圆初。惊说乘风返碧虚。」吴超亭挽诗云:「尊章泣月惊秋到。」沈冲之挽诗云:「秋月满轮人遽去,西风卷幕客重来。」杨拙园挽诗云:「仙游正值月团??。」是佩荃殁于乾隆五十四年秋季也。

(二)随园诗话补遗叁略云:

吾乡多闺秀,而莫盛于叶方伯佩荪家。其前后两夫人,两女公子,一儿妇,皆诗坛飞将也。其长媳长生,吾乡陈句山先生之女孙也。寄外云:「弱岁成名志已违,看花人又阻春闱。(原注:两上春官,以回避不得入试。)纵教裘敝黄金尽,敢道君来不下机。」「频年心事托冰纨,絮语烦君仔细看。莫道闺中儿女小,灯前也解忆长安。」

寅恪案,陈长生寄外诗为何时何地所作,此点关涉考定长生与戴佩荃何时同在北京,而戴佩荃能作织素图次韵诗之问题。据上引叶佩荪传,知叶绍楏于乾隆四十四年中式举人,又据清代史乘,如清实录东华录等书,知自乾隆四十四年即绍楏乡荐之年,至乾隆五十八年即绍楏成进士之年,其间共有六次会试,此六次会试,凡有举人之资格者,皆可应试。绍楏之以回避,两次不能入闱,究在何年?今依次逆数而考定之。绍楏于五十三年丁母忧,不知其母卒于何月,虽五十四年有闰五月,然以常情推测,恐五十五年春闱,绍楏仍在母忧中,自不能应会试。五十二年会试,绍楏可以应试,盖虽应试,而不得中式也。据绍楏传,知绍楏在乾隆五十年由举人于四库馆议敍,授内阁中书。此时其父佩荪已前卒,其母尚健在。以常情论,绍楏全家当在京师,而长生此时亦必在京,不必作寄外诗也。(袁随园编续同人集壹叁闺秀类载,陈长生金陵阻风侍太夫人游随园作七律一首,此诗必作在乾隆五十三年绍楏母李含章逝世以前。同卷又载寄怀随园十绝句第一首云:「先生高隐卧烟萝,三径盘桓七十过。」据碑传集壹百柒孙星衍撰袁君枚传,知简斋卒于嘉庆二年,年八十二。然则乾隆五十年简斋年七十岁。长生作寄怀随园十绝句时,必在乾隆五十年以后。综合推计之,当是乾隆四十九年九月叶佩荪卒后,绍楏等扶柩回籍,安葬之后,再返北京,因途中阻风金陵,李陈姑妇二人,因得游随园赋诗。至于长生作寄怀随园十绝句时,则疑在其过金陵见简斋之后,大约为随夫叶绍楏供职京师之期间也。然耶?否耶?姑记于此,更俟详考。)四十九年会试绍楏可以应试,因佩荪此年春间,亦已在北京请于四库馆校书自效。佩荪虽卒于四十九年九月,而会试之期在春季,故绍楏可以应试,但已应试而未中式耳。四十五年四十六年两次会试,绍楏皆可应试,此两年其父佩荪适任外官,不在京师。长生当随侍其翁姑于外省任所。故长生寄外诗中所谓「看花人又阻春闱」,及「莫道闺中儿女小,灯前也解忆长安」等语,即指此两次,绍楏虽在京,而以回避不能应试言。自四十七年后,佩荪绍楏父子已同在京师,长生断无他往之理。然则织素图之绘成,必在四十七年以后,至五十四年秋间戴佩荃逝世以前。以佩荃卒年仅二十三岁之一点推测,虽天才如佩荃,恐亦不能作此图太早,大约此图绘画之时间,距佩荃逝世前不甚久,即距乾隆五十四年秋季以前不远也。长生之父玉敦与戴佩荃之翁佑,同为杭州人,同举乾隆十五年庚午乡试,佑之八股文复为长生祖句山所称赏。(见紫竹山房集陈句山先生年谱乾隆十五年庚午条。)佩荃之父璐与长生之夫绍楏又同为湖州人。当此时两家在京,往还必颇亲密,观戴璐吴兴诗话壹贰述及长生夫妇,可以推见。否则佩荃无由作织素图次韵诗也。

<!--PAGE11-->(三)织素图者即取孔雀东南飞乐府诗「十三能织素」之句,及晋书玖陆列女传窦滔妻苏氏[蕙]传「滔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之意,绘画而成。观戴佩荃织素图次韵诗「分明锦字传苏蕙」、「讵将远萝到金微」、「十三学得厌弹筝」等语,可以为证。然则此图中之织素人必为女性,而其夫又以罪谪边,自不待言矣。与此图中女性相关涉,得直指为即是图中织素人者,止有三可能之人。第一可能者为陈长生。然长生之夫为叶绍楏。绍楏一生事迹,今可考知者,颇为详尽。绍楏既无戍边之事,则长生非图中之织素人可知。第二可能者,为戴佩荃。赵佑之子可考见者有日熙日煦日照三人。佩荃之夫日照,其事迹虽不详,然据上引赵佑清献堂集贰舟中还寄示诸弟示煦照诗,知乾隆五十八年鹿泉作此诗时,日照并未远去,则其人实无戍边之事。吴超亭挽佩荃诗云「苏姬才薄锦文回」,及沈冲之挽佩荃诗云「芳龄正好图团聚」等语,虽似日照亦有陈端生壻范某戍边之嫌疑者,然沈冲之挽诗又云「西风卷幕客重来」,则日照既能重来,必无远谪之事,大约佩荃卒时,日照不在侧耳。至陈长生挽佩荃诗云:「尺幅生绡点染新,十行锦字为传神。而今留得清吟在,说与图中织素人。」诗中「十行锦字」即锦上之回文。「清吟」即佩荃织素图次韵七绝三首。今佩荃虽还归天上,而「清吟」犹留在「人间」,故长生可说与同在人间之织素人,即告以佩荃逝世之消息。一死一生,取与对比,暗用李义山重过圣女祠诗「上清沦谪得归迟」之句,寓意尤为沈痛也。由是言之,织素图中之织素人,必非戴佩荃,又可知矣。第三可能者,以普通消除递减之方法推之,则舍陈端生莫属。若是端生,则佩荃长生诸诗中所用古典皆能适合,自不必赘论,而佩荃「淡妆不逐画眉新」之句与西泠闺咏壹伍绘影阁咏家诗序中「屏谢膏沐」之今典更相符会也。所可注意者,即佩荃诗中「西南渐有声」之语。依通常解释,温飞卿池塘七夕诗云:「月出西南露气秋。」(见才调集贰。)及七夕诗云:「青锁西南月似钩。」(见曾益谦顾予咸顾嗣立等温飞卿诗集注肆。)苹南诗中「西南」二字出处当是从温诗来,与下「永夜」句固相适应,而「七襄」句更暗寓七夕离别之意,(飞卿七夕诗云:「人间离别水东流。」)尤为巧妙也。然寅恪于此尚不满足,姑作一大胆而荒谬之假设,读者姑妄听之可乎?陈端生于再生缘第壹柒卷首节云:「惟是此书知者久,浙江一省徧相传。」又云:「岁次甲辰春二月,芸窗仍写再生缘。」考道光十五年修云南通志壹贰拾秩官志贰之壹贰官制题名壹贰国朝文职官姓氏叁临安府同知栏载:

<!--PAGE12-->陈至(寅恪案,「至」当为「玉」之形误也。)敦。钱塘人。举人。[乾隆]四十九年任。龚云鹤。营山人。贡生。[乾隆]五十三年任。

则端生之父玉敦,在乾隆四十九年至五十二年四年间,曾任职云南。随园诗话补遗叁载陈长生「闻家大人旋里」云:「去郡定多遮道吏,还山已是杖乡人。」即玉敦解任归杭州时所作,大约在乾隆五十二三年,长生寓京师时也。颇疑端生亦曾随父往云南,佩荃诗所谓「西南渐有声」者,即指是言,而佩荃题诗之时间,亦当在玉敦任职云南之时,复可推知矣。然则端生所谓「浙江一省徧相传」者,意谓十六卷本之再生缘,浙江省已徧传,而云南则尚未之知也。寅恪更进一步怀疑佩荃诗所谓「七襄取次报章成」者,即指端生在云南所续之第壹柒卷再生缘而言。盖再生缘前十六卷「浙江一省徧相传」,则佩荃必早已见及。佩荃与长生交亲往还,当又在长生处获见端生续写第壹柒卷,故诗中遂及之耶?其所谓「女手掺掺劳永夜」者,疑指端生自述其撰前十六卷时,「向阳为趁三年日,入夜频挑一盏灯」。(见再生缘第壹柒卷第陆捌回末节。)写作甚勤,入夜不息。此佩荃读第壹柒卷末节,已可知之,或又从长生处得悉其姐往日撰着之勤,因并有「劳永夜」之语欤?至于端生续写再生缘第壹柒卷在甲辰年,即乾隆四十九年。此年端生居浙江抑寓云南,虽不能确言,鄙意此年端生似已随父玉敦赴云南,其所谓「白芍送腊」「红梅迎春」等句,若「白芍」取譬「白雪」,与「红梅」为切当之对句,则亦不过词人形容节物惯用之语,未必与当地真实气候相符合。(可参下文论再生缘开始写作年月节中「岁暮」之语。)但寅恪曾游云南,见旧历腊尽春回之际,百花齐放,颇呈奇观。或者,端生之语实与云南之节物相符应,亦未可知也。兹姑着此妄说,更待他日详考。

假定陈端生于戴佩荃作织素图次韵诗时尚生存者,则至何年始不在人间耶?此答案可以陈玉敦不肯以其父兆仑之诗文集出示他人之事,及兆仑之孙玉万之子桂生请序家集于王昶(即玉敦不肯出示之人。)之年,两点推求之,虽不能中,亦不甚相远也。

王昶春融堂集叁捌有陈句山先生紫竹山房诗文集序一篇,其文虽不着年月,但下有朱吉人春桥草堂诗集序一篇,略云:「余以乾隆庚午(十五年。)识君于吴企晋璜川书屋,文酒之会最密。呜乎!自与吉人定交,迄今四十余年,同游诸君少长不一,皆莫有在者。」则自乾隆十五年下推四十余年,当为乾隆末年,或嘉庆初年,即作春桥草堂诗集序之年。紫竹山房集序排列相连,当是同时或相距至近之时间所作也。今取春融堂集所载紫竹山房集之序文,与陈桂生所刊紫竹山房集首所载兰泉之序文,互相比较,发现颇有不同及删削之处。兹节录陈氏所刊紫竹山房集首之王序,并附注春融堂本此序之文于下,而略其不关重要者,读者若察两本序文之同异,即知其中必有待发之覆也。

<!--PAGE13-->紫竹山房诗文集载王昶序略云:

钱塘陈君桂生挟其祖句山先生诗十二卷文二十卷,(春融堂本作:「诗四十四卷,文三十二卷。」)踵门而请曰,愿有序也。戊寅(乾隆二十三年。)始获识先生于朝,继以诗文相质,先生谓可与言者,时时引进之,是以辱有牙旷之知。丙申春余归自蜀中,而先生前七年殁矣。(寅恪案,丙申为乾隆四十一年,句山殁于乾隆三十六年辛卯正月二十四日,实止六年也。)求其集不可得,为之怅然。又七年余修西湖志于杭州,窃念先生籍钱塘,西湖事迹载于诗文必富,从其家求之,閟不肯出。(「閟不肯出」春融堂作「卒不可得」。又王昶湖海诗传陆陈兆仑诗选附蒲褐山房诗话云:「壬寅修西湖志于杭州,因索先生遗诗,而令子同知玉敦深閟不肯出。及其孙桂生来京师,始以全集见示,并乞序言。」壬寅即乾隆四十七年也。)又三年(寅恪案,王兰泉以乾隆五十一年授云南布政使,见下引阮元撰王公昶神道碑。)余以布政使滇,适先生子玉敦为滇郡佐。叩所藏,则其閟益甚。(春融堂集本删去「又三年」至「其閟益甚」二十七字。)盖十余年来殊以为憾。今陈君述祖德,采遗文,辑而录之,使先生生平撰述粲然备见于世。

寅恪案,湖海诗传及湖海文传之编选人王兰泉,其人为乾隆朝词宗,本与陈句山雅故,序中「辱有牙旷之知」一语殆非夸言。兰泉修西湖志于杭州,玉敦为其地主。(此韩君平所谓「吴郡陆机为地主,钱塘苏小是乡亲」之「地主」也。)及官云南布政,玉敦又为其属吏。兰泉之索观句山诗文,自是应有之事。以常情论,玉敦必非于兰泉个人有所嫌恶,而深閟固拒,一至于是者,其中必具不得已之苦衷及难言之隐。兰泉当时或不尽能瞭解其故,遂于序中犹言及之,盖尚未释然于怀也。玉敦既不肯以其父之诗文示兰泉,十余年后,桂生何忽转以其祖全集请序于兰泉?此中必有重大变迁。鄙意此十余年间,句山集中所当避忌隐讳之事,已不复存在,故可刊布流行。又请序于兰泉者,即藉以解释前此玉敦深閟固拒之旧嫌也。陈文述西泠闺咏咏端生诗序中言,「壻遇赦归,未至家,而死」。是端生之卒与范某遇赦之时相距不远。范某既遇赦,则句山集中诗文仅牵涉端生之名者,自已不甚重要。今观春融堂集所载紫竹山房序文,知兰泉当日所见之稿本,其诗文卷数多于刊本,则桂生所删削者,必甚不少。其所删削者,当与端生壻范某之名有关也。范某之案在当时必甚严重,以致家属亲友皆隐讳不敢言及,若恐为所牵累,端生事迹今日不易考知者,其故即由于此也。

陈端生之卒与范某之赦,两事时间距离甚近,故可依兰泉作序之年,推测范某遇赦之期,又据范某遇赦之期,更可推测端生逝世之年也。兰泉紫竹山房集序言「十余年来殊以为憾」。蒲褐山房诗话又谓「桂生来京师,始以[其祖]全集见示,并乞序言」。则从兰泉乾隆四十七年壬寅修西湖志于杭州之时算起,历十余年,兰泉与桂生两人同在京师,即此序作成之时,亦即范某赦免之后,其时上距端生逝世之年,当不甚久,此可依次递推而得之者也。

<!--PAGE14-->王昶春融堂集附严荣编述庵先生年谱乾隆五十四年条下略云:

二月二十四日得旨授刑部右侍郎。[三月]初五日起程,二十八日抵京。

五十八年条下略云:

四月初一日[出京回籍修墓。]十二月初二日[回京,]赴宫门,召见,[乞休,]上允之,遂以原品休致。

五十九年条下略云:

四月初一日赴通州下船。[回籍。]七月二十三日抵家。

六十年条下略云:

十一月十八日[赴京预千叟宴。]十二月二十一日抵京。

嘉庆元年条下略云:

二月初一日[出京。]三月初五日归家。

四年条下略云:

正月太上皇帝升遐。入都。二月二十九日至京。四月二十日[出京。]七月抵家。

十一年条下略云:

[先生病逝,]时[六月]初七日丑时也。

碑传集叁柒阮元撰王公昶神道碑略云:

[乾隆]三十六年温公福代阿公[桂],移师四川,办金川事,奉旨授吏部主事,从温公西路军进讨,温公属公作檄,斥僧克桑罪,遂克斑烂山,进攻日耳寨。阿公奉诏由北路进兵,兼督南路。公复从阿公军克小金川。僧克桑遁。泽旺降。进讨大金川。三十八年夏温公兵溃木果木,阿公亦退兵至翁古尔垄,冬大兵复进,小金川平。复从讨大金川。四十一年三路兵合,索诺木等率众投罪。于是两金川地悉平。凯旋之日赐宴紫光阁,升鸿胪寺卿。四十五年秋丁母忧,服除,补直隶按察使。五十一年授云南布政使。五十三年调江西布政使。五十四年擢刑部右侍郎。五十八年乞归修墓,冬还京,以病乞休。嘉庆元年以授受大典至京,与千叟宴。四年纯皇帝升遐,复至京,谒梓宫,夏归清浦。十一年年八十有三,[六月]初七日卒。

耆献类征壹玖柒陈桂生传略云:

陈桂生浙江钱塘人。由优贡生考取教习,期满引见,以知县用。嘉庆元年三月拣发湖北。四年题署大冶县知县。六年六月实授,九月升安陆府同知。八年升安陆府知府,九年丁母忧。十三年五月补荆州知府,十二月升荆宜施道。

据上所引,自陈玉敦于乾隆五十三年由云南返杭州后,王兰泉共有三时期在北京。第一次为乾隆五十四年至五十九年。(此期间自五十八年四月出京回籍修墓,至十二月回京,此短时期可以不计。)第二次为嘉庆元年。(兰泉于乾隆六十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抵京,距除夕止数日,故此年可不计。)第三次为嘉庆四年。

第三次桂生正在湖北任职知县,甚少机会至北京请兰泉作序也。

第一次若从兰泉乾隆四十七年在杭州修西湖志算起,至乾隆五十七年或五十八年或五十九年,已十一、十二、十三年。兰泉序中「十余年」之语,自是可通。又桂生既「由优贡生考取教习,期满引见,以知县用。嘉庆元年三月拣发湖北」。光绪修清会典事例所载乾隆间制定优监事宜,未甚详备。今取同书中同治间制定优贡事宜,并参以乾隆间制定拔贡事宜及官学规章等,综合推计,以考定桂生到京之年月。

<!--PAGE15-->清会典事例叁捌伍礼部学校优贡优监事宜略云:

[乾隆]二十三年议准。嗣后保题之优生到部时,俟有四五名,本部奏请钦派大臣考试,分别等第进呈。其文理明通者,照例劄监肄业。

同治二年覆准。优贡一途,因无录用之条,多未来京报考。嗣后量为变通,由各该学政核实选举,会同督抚保题,赴部验到,定期奏考。由阅卷大臣酌量多寡,比较录取。其先后名次仍归并定拟,由礼部带领引见。考列一二等者,以知县教职二项录用。

同书叁捌肆礼部学校拔贡事宜乾隆元年条略云:

覆准。各学政选拔贡生,务秉公考核。考列一等二等者,九卿会同拣选,由部引见,其中果有卓越之才,自仰邀简用。其三等者,停其简选,照例劄监肄业。凡宗学义学教习即于此中考取。三年期满,以知县铨用。

同书叁玖肆礼部学校八旗官学乾隆八年条略云:

奏准。官学汉教习,每人给印册二本,该教习将三年内所教学生若干名,并学业功课详细填注。俟期满时,一册交新教习收存,照例填注。一册送监臣查核。如实心训课,着有成效者,列一等。其训课勤谨,稍获成功者,列二等。出具考语缮单引见。一等者可否用为知县。二等或用知县,或用教职。恭候钦定,仍归原班铨选。

寅恪案,桂生至迟在乾隆五十七年末,必已到北京。自有于五十七年或五十八年或五十九年请兰泉作序之可能。然桂生此时既未决定往湖北,似不必请兰泉作序,藉以求其介绍于湖北疆吏如毕沅辈也。

抑更有可论者,吾人今日观此等礼部规定之具文,苟证以当时八旗官学之实况,即瞭然于官僚政治,凡所粉饰,多设科条,自矜整饬,不过供干禄求荣者之利用耳。良可叹也。

第二次为嘉庆元年,此年距乾隆四十七年兰泉在杭修西湖志时已及十五年,与兰泉「十余年」之语符合,固不待言。其最可注意者,即桂生于嘉庆元年三月以知县拣发湖北一事。通常之例,拣发之省份,虽出自上命,实则亦可由己身志愿,预为选定。故桂生表面上,以嘉庆元年三月拣发湖北。实际上,在此数月以前,早已预为往湖北之计矣。但桂生以一候补知县之资格,分发湖北,若无高级长官之知赏,恐将久滞宦途。依昔日社会情形,往往请托当时显要之与疆吏有旧者,为之介绍推见,桂生出身不过一优贡生耳。虽出自名家,亦工书法,(光绪间修杭州府志壹贰陆人物名臣肆胡琨撰陈桂生传云:「学二王书,晚益工,政声多为书名所掩云。」)然其时句山逝世既久,其祖平日交谊笃挚者多已零落。就当日湖北一省之长官中,其能与桂生之升沈荣辱发生关系者,为湖广总督及湖北巡抚等人而已。兹检嘉庆元年前后任湖北巡抚及湖广总督之汪新毕沅传碑等,节录之于下:

<!--PAGE16-->耆献类征初编壹捌肆疆臣类叁陆载清国史馆汪新传略云:

汪新浙江仁和人。乾隆二十二年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二十五年授编修。三十三年升礼科给事中。三十四年转户科掌印给事中。三十五年充江南乡试副考官。五十六年十一月调湖北布政使。六十年五月擢安徽巡抚,时楚省贼匪滋事,经惠龄以留办军需奏请。嘉庆元年六月谕曰,汪新在湖北督理军需,已为熟谙,着即调补湖北巡抚。三年四月卒于军营。

同书同卷张云璈撰汪公墓志铭云:

公姓汪氏,讳新,字又新,号芍陂。

紫竹山房文集玖女史方芷斋诗集序略云:

老友方君涤斋(寅恪案,涤斋名宜照,钱塘人。)予未弱冠时同研席。有女曰芳佩,字芷斋,好学工诗。涤斋偕嫂夫人率女随其夫汪编修又新任抵京。芷斋见过,致拜床下。

王昶春融堂集伍贰毕公沅神道碑(参碑传集柒叁)略云:

公名沅,字??蘅,一字秋帆。曾祖讳祖泰,由休宁迁太仓,嗣太仓分县镇洋,遂为县人。乾隆十八年顺天乡试中式。又二年补内阁中书,直军机处。二十五年成进士,以一甲第一人及第,授翰林院修撰。三十六年奉旨授陕西按察使。三十八年十二月授陕西巡抚。三十九年十二月丁张太夫人忧回籍。明年十月陕西巡抚员缺,奉旨着前往署理。五十年正月进京陛见,调河南巡抚,奉旨授湖广总督,兼署湖北巡抚。五十九年降补山东巡抚。六十年正月仍授湖广总督,即赴新任,二月奉旨令驻荆常适中之地。嘉庆元年湖北贼起,诡称白莲教,公赴枝江,调兵搜勦。明年公遵旨留驻辰州,七月初三日卒于官舍,年六十有八。夫昶与公乡试同年,同直军机处,又为西安按察使,知公行事为详,庸敢掇其关于军国之大者,勒诸贞石,以示后世。

寅恪案,桂生家本与汪新家交好。其祖兆仑与新之夫人家交谊尤笃。兆仑于乾隆三十五年夏秋间尝借寓汪氏在京住宅,桂生当亦随其父祖居此。(详见下文论端生撰再生缘节中。)故桂生宦游湖北,汪新必不至略不照拂。然汪新已于乾隆六十年五月受命巡抚安徽,虽经惠龄奏请留办军需,未曾离省,然直至嘉庆元年六月,方始正式改授湖北巡抚。当桂生在乾隆六十年末或嘉庆元年春初,预备以知县拣发湖北之时,汪新之去留尚不能预料。此事在桂生心中,汪氏虽可依恃,而不甚确定者也。故此时桂生若往湖北,舍巡抚外,则最有关系者,莫过于湖广总督矣。当日任湖广总督者为毕沅。秋帆乃乾隆朝宏奖风流之封疆大吏,亦尝与陈句山有一日之雅,(见紫竹山房诗集壹贰送毕秋帆殿撰沅赴巩秦阶三路观察任诗。)然句山与秋帆之关系,远不及其与芷斋芍陂之密切,而桂生与秋帆又年位悬隔,当无深厚之交谊。职此之故,桂生当日在京求一与秋帆关系密切之人为之介绍者,实舍兰泉莫属。观兰泉所撰秋帆碑文中,兰泉自述其与秋帆之关系,明显如此。盖两人同隶江苏,同年乡举,同任军机处章京,又同任陕西外职,历年颇久,平时交好,最为亲密。(文酒之会如湖海诗传贰贰毕沅诗选载「集听雨篷小饮」诗,可见一例。)秋帆身后,其子孙以隧道之文属之兰泉者,非无因也。由是言之,桂生之请兰泉序其祖之诗文集,表面视之,虽颇平常。然察其内容,恐不甚简单。后来汪毕虽逝,而桂生卒由湖北守宰,致位通显,则此一序甚有关系。通习古今世变之君子,不得不于此深为叹息者也。然则兰泉于嘉庆元年二月即出都,其在京时间虽似短促,此时桂生既定计往湖北,实有请兰泉作序之必要。故鄙意嘉庆元年为兰泉作序最可能之年,而是年之前,端生已卒,范某已归,从可知矣。

<!--PAGE17-->桂生请兰泉作序之年,当以嘉庆元年为最可能,已如上所论。但范某赦归之年,即端生逝世相近之年,则似距嘉庆元年较前,而与乾隆五十五年甚近。何以言之,范某非遇赦不能归。依下文所引清高宗实录,范某乃以乾隆四十五年顺天乡试科场案获罪遣戍,自此年以后至嘉庆元年,清室共有高宗八旬万寿及内禅授受两大庆典,范某皆可援此等庆典邀赦得归。据清实录高宗实录壹叁肆陆略云:

乾隆五十五年正月壬午朔以八旬万寿,颁诏天下。诏曰,各省现犯军流以下人犯,俱着减等发落。其在配军流人犯,已过十年,安分守法,别无过犯者,着各省督抚,分别咨部查照向例核议,奏请省释。

则范某若以犯罪之年算起,亦可云已过十年。若以到遣所之地算起,则似尚有问题。然依通常之例揣测,当可从宽援引此恩诏赦归也。但据诏文,仍须咨部核议及奏请省释等手续观之,则范某因公文往复,程途遥远及经费筹措等问题,其归家,早则在乾隆五十五年下半年,迟则在五十六年上半年也。据陈文述云:「壻遇赦归,未至家,而死。」傥使范某果援此八旬万寿庆典赦归,则端生之死当在乾隆五十五年或五十六年也。

若范某不能援引乾隆五十五年八旬万寿庆典赦归,则必可援引嘉庆元年内禅授受庆典赦归。何以言之?据清实录仁宗实录壹所载嘉庆元年正月戊申朔太上皇传位庆典恩赦诏书略云:

各省军流人犯,查明到配三年,实在安静守法,及年逾七十者,释放回籍。

则此次赦罪之规定,较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八旬万寿庆典赦罪之规定,大为宽简。范某即使不能于乾隆五十五年下半年或五十六年上半年,援八旬万寿庆典恩赦获归,则必可于嘉庆元年邀授受庆典恩赦获归。此所以决定端生之年寿,不能超过嘉庆元年之理由也。据其祖句山紫竹山房文集壹伍冢妇行略略云:

[乾隆]庚午(十五年。)秋玉万与次儿玉敦忝与乡荐。明年(乾隆十六年辛未。)正月长孙女端儿生,次子妇出也。

是端生生于乾隆十六年,下推至兰泉作序第一可能之年,即乾隆五十七,八,九年,则端生之寿不能超过四十四岁。若范某援乾隆五十五年清高宗八旬万寿庆典赦归,则端生之寿当为四十岁或四十一岁。鄙意此期限之可能性最大也。若自乾隆十六年即端生生年下推至兰泉作序第二可能之年,即嘉庆元年,则端生之寿,不能超过四十六岁。鄙意端生之逝世,似不应迟至此年,而以在此前四五年为最合事理也。又据上引陈长生挽戴佩荃诗「说与图中织素人」句,知乾隆五十四年秋间佩荃逝世时,端生犹在人间,其年为三十九岁。则端生年寿不能少于四十岁。又如上述,端生之逝世,必在嘉庆元年以前,即四十六岁以前。则端生之年寿,无论如何,至少为四十岁,至多不能超过四十五岁。总以四十岁或四十一岁为最可能也。自昔才人多为短命,端生虽不至上寿,然犹及中年,未可谓甚不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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