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铸成大错(1 / 2)

自从把一张瑶琴留在东坡居士手里,琴操从此坚闭闺门称病不出。任凭高官大员、富绅巨贾搬着金山银山,也见不到这位花魁娘子的面儿了。

到此时,东坡居士也明白了这张瑶琴的意思。

然而苏轼别的事上豁达开阔,感情上头却拘谨被动,与一个女子见了两面就要谈嫁娶,对他是从没有过的事。何况那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年纪又轻,身世又特殊,就算苏学士可以接受,二十七娘怎么想呢?这上头不得不先问清楚,就到夫人面前费了天大力气,别别扭扭把这件事大概说了。

听了这些话,二十七娘着实吓了一跳。

此时的苏学士已经过了五十五岁生日,细算算是五十六岁的人。以前他那么顾家,对夫人那么好,到黄州之后与朝云走到一起,也算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但要说又有别人进来,二十七娘心里毫无准备。

况且依丈夫所说,那女孩儿才十六岁……

低头想了半天,二十七娘抬起头来,只说了一句:“这事我不管,你要怎样就怎样吧。”

听夫人答应得爽快,苏轼根本不敢相信,抬头望着夫人。然而只看到一双黑琉璃般的瞳仁,满满都是真心实意,才知道夫人的意思不是瞋怪,也不是刻薄的反话,这个“要怎样就怎样”竟是真的。

自从娶了二十七娘,苏轼对这位夫人受如珍宝,这还是第一次,他对夫人感激涕零,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看着丈夫这急切的快活样儿,二十七娘毕竟有些不爽,淡淡地说:“这事上你不能只问我一个人……都该问问。”

二十七娘的意思是让苏轼去问朝云。

说真的,早前苏轼这个糊涂人根本没想到这上头,现在夫人一提他才想起,忙叨叨地跑出去了。

看着丈夫这个毛猴子一样的急劲儿二十七娘不由得皱眉撇嘴,心里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男人这东西,有时候真的挺没意思。

与夫人商定了喜事,苏太守乐颠颠地来找朝云商量。

自从干儿夭折,聪慧可人的朝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管在京师还是杭州,每天只躲在后院一间小屋里念佛,白天晚上不肯露面。苏学士专去找她,朝云也没话对丈夫说,总是枯坐半天败兴而回,后来苏学士就来得少了。

今天苏学士专门跑来,推门进来一看,朝云荆钗布裙、脂粉不施,坐在蒲团上闭目不动,听见人进来也不理,不知是不是在念佛,就在边上坐着等了一会儿,朝云这才睁开眼,问苏轼:“大人有事吗?”

这些年朝云见了苏学士永远只是这一句话。苏轼犹豫半天才说:“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听丈夫有话说,朝云起身坐在苏轼对面,睁大眼睛瞧着他。苏轼心里发虚,半天才说:“这些年夫人身子不太好,你又信了佛,每天不得闲,家里的事没人照应。我想为家里添一口人,一来打理家事,二来……”说到这里忽然编不下去,慌慌张张地抬头看着朝云。

半天,朝云缓缓问道:“大人说得是那位花魁娘子?”

朝云聪明过人,苏家的事她虽不问,其实该知道的都知道。甚至已经猜到苏学士这两天要来问她了。如今她冷冷地问出这话,苏轼只能答道:“是。”

朝云微笑道:“恭喜大人。听说花魁娘子色艺双绝,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大人若能得她照看实在是好事。”抬头看了苏轼一眼,淡淡地说:“我记得大人在徐州写过一支《永遇乐》,‘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咏得好像是徐州的一处名胜吧?”

朝云天性温驯忧郁,是一只善良多情的“玉兔儿”,一生说话从没像现在这么阴冷过。给她一提,苏轼立刻想起了徐州名胜燕子楼。

燕子楼里曾经住着一位关盼盼,她本是名妓出身,追随节度使张愔,然而张愔早死,关盼盼就被锁在燕子楼中,后来白居易用一首诗把她逼死了。几百年后人们还在哀悼关盼盼,咒骂白居易,对那早早老死的张愔却已淡忘。苏轼在徐州时写过“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一句,又说“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如今五十六岁的两浙路兵马钤辖龙图阁学士知杭州府苏轼要娶年仅十六岁的花魁娘子琴操!真就应了“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了吗?

苏夫子,苏夫子,这是在干什么呀?

其实苏夫子早想到这些了——怎么可能想不到?只是一个热切的念头压过了这些心思。如今被朝云一语点破,苏轼心里那份热呼劲儿顿时冷了下来,越想越觉得道理如此!自己若做这种事,除了被天下人骂成“无耻”,还能有什么?

“无耻”二字,需要真正无耻的人才能担待得住,可惜苏学士并不无耻,怎么办?

朝云看似温顺,其实脾气很硬。知道丈夫动这心思的时候她心里痛恨至极!现在一句话说得苏学士低头不语,朝云心里更气,又加上一句:“好像大人做杭州通判的时候还写过一首诗笑话张子野,说是‘一树梨花压海棠’……”

朝云这一句话实实在在过分了。

苏轼本就心烦,又听了这刺心的话,恼羞成怒,跳起身来指着朝云的鼻子吼道:“我的诗我不知道,用你来念!每天躲在后头早念佛晚念佛,不知念的是什么!鬼鬼崇崇,没个好心!”又愧又恨,把门一摔,飞一样逃掉了。

这一夜,朝云躲在房里痛哭到天亮,苏轼坐在书房发呆到天亮,只有二十七娘像往常一样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

苏轼和朝云在一起二十七娘就不妒,因为她心中视朝云如姐妹;苏轼想纳琴操,二十七娘也不妒,因为她的心简单得很,对苏轼爱至深切,只要丈夫快活,她就加倍快活。再说二十七娘这年四十二岁,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有些事,她已经看淡了。

可朝云不能不妒,因为朝云同样把自己的人生完完整整交给了丈夫,可她至今除了一颗受伤流血的心,什么也没得到。若这时有个琴操进来,朝云在苏轼面前就成了多余的人,“旦为朝云,夕为暮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梦,也永远不必做了。

朝云是个外柔内刚的人,这刚硬倔强不是她的本意,是苦涩的人生把她锻炼成了这样。早在干儿死后她就有离开苏家的准备,所以拜尼姑为师去学佛法,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如今噩梦成真,这个男人真的变了心,朝云也就打定主意,新人进府那天就是她削发为尼的日子。

从这天起,朝云昼夜躲在房里吃斋念佛,再不肯与丈夫见面了。

这时的苏学士真是陷进麻烦里去了。有心纳一个妾,夫人已经答应了,朝云却不答应。若说以苏轼的身份,要纳妾就纳,朝云哪里拦得住?可朝云偏是苏轼的知心人,几句话说到苏轼心里去,把他的“廉耻”勾了起来,这一下心乱如麻,色心与德性相持不下,无奈,只好从家里逃出来躲清静。这一躲,就躲到宝严院里去了。

苏学士在杭州来来去去十多年,清顺大和尚如树生根一成不变,始终住在那没有灯火的禅房里。只是眼下他身边多了个伴儿,就是那位诗僧参寥和尚。

自从苏东坡又被朝廷重用,早前因为“乌台诗案”受牵连的参寥和尚也顺理成章拿回了被官府夺去的度牒,重新做了大和尚。苏轼到杭州做知府,参寥听说后就从于潜来到杭州,借住在智果院,经苏轼介绍,与清顺和尚成了朋友。

这次苏轼到杭州开河修湖,公事繁忙,与这些和尚朋友们不常见面,今天忽然跑来,清茶一盏,在僧舍内闲谈,一直聊到天都黑了仍不肯走。

闲话之时苏轼偶然说道:“我来杭州的路上曾到金山寺拜访佛印和尚,送给他二百九十八枚五彩石子,起个名字叫‘怪石供’。后来闲着没事又写一篇文章送他,佛印和尚喜欢我的文章,也喜欢那些石子,就把我的文章刻在了石碑上。我听说后回头一想觉得有趣:那些花石子是我在黄州江滩上拿一块饼子跟几个孩子换来的。要说有用,那块饼至少能吃,可石头子儿毫无用处。我拿有用的东西换这无用之物,本就无趣,佛印和尚倒因为喜欢石头子儿就把我的文章刻在石碑上了。我就想,我送他石子儿他喜欢,可我要是送给他一块饼,他一定不喜欢,更不会‘刻碑’了。请问,一块饼和石头子儿究竟有何不同?”

东坡居士这一问十分刁钻。参寥和尚指着清顺说:“你问的我不懂,这和尚大概知道。”

清顺赶紧笑道:“他问的是你,别往我这里推!”

见推不得,参寥低头想了想,对苏轼说:“饼和石子儿是一回事,石子儿和佛印刻的碑也是一回事,来来回回都是幻象。若你看透了,就无饼,无石子,更无碑。是你自家看不透,以为有这些,还在这里争,正是镜花水月、自欺欺人!”

参寥这番解释听来似有道理,可其中道理太深,苏轼哪能轻易认同?立刻就说:“你这是虚话,没有实证,我不能信!”

“要实证也容易。”参寥和尚说着伸出两只手来,“请问苏大人,这是什么?”

苏轼答道:“是你的双手。”

参寥微微点头,忽然伸出右手食指戳在苏学士的鼻尖上:“你这个苏子瞻!自到杭州以来贪赃枉法坑蒙拐骗干尽了坏事!你知罪吗?”

参寥忽然说出这么句话来,苏轼又惊又气:“这话从何说起!”

不等苏轼发脾气,参寥已经拱起手来对苏轼一揖:“刚才玩笑而已,大人别在意。其实天下人谁不知道大人是个好官?为杭州修井,整顿西湖,做了多少好事,我们杭州人是感激你的。”

参寥忽怒忽喜,莫名其妙,苏学士被他弄糊涂了,只得说:“这没什么……”不等他把话说完,参寥已经笑道:“学士认输了吧?”

苏轼忙问:“怎么输了?”

参寥笑着说:“我刚才伸出手来问你‘这是什么?’你说这是我的两只手。接着我伸手指点你,你就恼了;我又拱手行礼向你赔罪,你就高兴起来。一指你,你就怒,一拱手,你就喜,可回头再一看,仍然只是‘两只手’罢了。我指点你是虚妄,拱手行礼也是虚妄;你生气是虚妄,高兴也是虚妄,虽然看起来像真的,其实是假的!那么苏大人拿饼换石头,是不是虚妄?把石头子儿送人,是不是虚妄?佛印和尚拿你的文章刻碑,是不是虚妄?你因为佛印把你的文章刻在碑上就得意,在这里说嘴,是不是虚妄?到最后看看,饼也好,石子也好,碑也好,不过是你一个人在这里患得患失,乍喜乍忧,如同对着镜子说话,哪一点儿是真的?”

参寥和尚果然通禅,一番话说得极为通透。听了这些话苏轼心有所感,沉吟片刻,抬头对参寥说:“我与大师交往多年了,今天有一件难为情的事,想问大师的意思,请照直答我,不必隐晦:我在杭州遇上一个人,颇为心仪,然而我已五十六岁,人家才十六岁,且我家中有妻有子,又怕因此生事,踌躇不决,大师能出个主意吗?”

听了这话,清顺、参寥面面相觑,一时都不吭声。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两个和尚?这种时候实在是不方便开口的。

见两个和尚不说话,苏轼只得喝一碗茶,然而心烦气燥,一碗水喝下去仍然口渴,又问清顺:“还有茶吗?”清顺提起壶来已经空了,正要去打水煮茶,参寥和尚忽然说:“不必,我这里有。”说着端过自己的茶碗——里头还有半碗冷茶,上来给苏轼碗里倒了些,又给清顺的碗里也倒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