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脾气像小孩子一样,见了新屋急忙要住,也不管屋里湿气未退,一家三口早早搬了过来。果然还是砖房好,下雨不漏冷风不侵,一家子得了庇护,连苏轼一直没断的咳嗽也忽然轻了许多。这时苏学士才想起来:原来自己黄州四年真的是在“吃苦”……
“无常是苦,然苦中有一点乐,衔而游之,当见活水。”这是早年东坡居士未得志的时候,京师兴国寺德香大和尚告诉他的话。那时候苏轼年轻,对禅理佛法一窍不通,现在他渐渐懂了,原来一个人不管怎么活着,他的人生总是“苦”的——就算当了皇帝照样苦不堪言。然而再苦的人生也有一点“乐”,找到这个乐趣就是源头活水,能带人出离苦海。
苏轼刚到黄州觉得很苦,后来渐渐不以为苦,越活越“甜”,后边这两年竟入了神仙境界。这是他无意中参透了“一点乐”,找到了生命中的“活水”。有意思的是,若问苏子瞻:什么是一点乐?什么是活水?他未必说得清楚。
这就叫知难行易。
蔡承禧走后苏轼又在“南堂”养了半个月,身体已经大好,依着他的脾气顿时闲不住了,回头一想,自己这一病,和黄州知府徐大受足有半年没见了。
苏轼刚到黄州,徐大受对他就那么关照,给了他那么多帮助,至于提浆到访、赤壁夜游,这份交情更不用说了。可苏轼除了到黄州第一年常赴酒宴之外,后头三年没怎么到知府那里拜访过,每次总是知府大人来拜访他。如今一病半年,想想,和徐知府快十个月没见了,也真想他,就把刚酿的好酒装了一壶,提着新酒来访故人。
苏轼过来的时候已到中午,徐府大门紧闭,门前车马绝迹十分冷清。苏轼也没多想,上前叩门,好半天,大门开了一条缝儿,一个老头子探身出来:“啥事?”
苏轼忙说:“我是知府旧友,请通报一声,就说苏子瞻来拜。”
老头儿满脸诧异,把苏轼看了半天:“你是来吊丧的?怎么这时才来?”
老仆这话把苏轼吓了一跳:“什么吊丧?”
“徐知府早就过世了,你不知道?”
一听这话苏轼吓得脸色都变了:“太尊何时仙游?我没听说!”
见苏轼惊成这样,老头儿只得说:“徐知府一个月前就病死了,当时阖府吊唁,来行礼的人很多,你既是知府的朋友怎么没得信呢?丧事办完太尊家眷就扶灵回天台老家去了,新府尊还没到任,现在这院里空着没人住。”也不和苏轼多说,回身进去把门插上了。
想不到黄州知府徐大受已经故去了,苏学士惊痛交集,想起刚起黄州时徐太守对他的庇护,给他的帮助,如今故人已逝,自己连个信儿也没得着,吊唁都没来,越想越难过。徐家人都已迁去,满腹哀思无从寄托,只得从旁边一间木器铺里借了笔墨,在太守旧居外墙上写了一首诗:
“一舸南游遂不归,清江赤壁照人悲。
请看行路无从涕,尽是当年不忍欺。
雪后独来栽柳处,竹间行复采茶时。
山城散尽樽前客,旧恨新愁只自知。”
一首诗没写完,已经落了一捧泪,遥对东南拜了三拜,叹息了五六声,这才沿街缓缓行去。走过一条街,眼前是当年和徐太守一起饮酒的开明楼,见物思人,又多几分伤感,忽见几个红男绿女相拥笑语进了酒楼,其中一个身穿红衣手持团扇,玲珑丰满娇俏可人,正是以前常在太守府上见面的歌妓胜之。
自从苏轼改行做了农夫,和胜之、妩卿、懿懿之辈已是久违了。今天为徐知府吊丧,偏就碰上胜之,见她穿红戴翠娇声痴笑,好一副快活样子,苏轼不由得心头火起,想也没想就尾随进了开明楼,到二楼雅间逐户推门来看,撞到第三间,果见几个富绅公子围坐在桌前,一名青衣歌妓站在前头唱曲儿,胜之正倚着个年轻小子嬉笑着往他口中灌酒。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满席一愣,都回头来看。
虽然几年没见,胜之倒还记得苏学士,忙站起来笑道:“原来是苏大人,好久不见!?”
苏轼满心厌恶,也不答话,只问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胜之搔首弄姿吃吃而笑:“大人觉得我不在这里,该在何处?”
“徐大人过世了你知道吗?”
“听说了。”胜之仰头略想了想:“哦,死了一个来月了吧。”
苏轼心思单纯,若胜之这时候撒个小谎,说自己不知道徐太守已死,他也就不生气了。可胜之并没有撒谎的心思,直话直说出来,苏轼顿时恼了:“徐大人对你不薄,如今他刚刚仙逝,你怎么就忘了恩情?”
苏轼这话说得太重,胜之冷笑道:“徐知府对我有什么恩情?要说有情,还是大人对奴家的情分更重些,大人送的诗如今还挂在我房里,恩客们看了都夸赞呢!”
苏轼一生待人处事只知道一个“真诚”,待朋友如同手足,就算和欢场中人交往也都真心实意,哪见过胜之这样轻狂无耻的嘴脸,气得大吼:“你这人怎么全无心肝?”
胜之走上来笑道:“大人说哪里话!奴家可是心肝俱全的!不信你摸摸。”扯住苏轼的胳膊就要把身子往他怀里送。苏轼又羞又恨,猛一甩手挣脱出来,转身就走。隐约听得身后有人问:“这是何人?”
胜之娇声媚气地答道:“相公不知道吗?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眉山苏子瞻……”后面不知又说了什么,引得众人轰然一笑,苏轼已经飞步下楼,逃也似的走掉了。
苏轼吃了午饭出门访友,哪知黄昏时候却气冲冲地回来,朝云不知他遇上什么事了,忙过来问:“徐知府对大人说什么了?”
苏轼黑着脸说:“徐知府已经故去了。”半天又恨恨地说,“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富贵时就向前巴结,想不到人走茶凉,半点情义也不讲!”
苏学士大发脾气,朝云越发摸不着头脑:“大人说的是徐知府的家人?”
“是个歌伎!以前常看她在知府面前讨好,哪知太尊刚死她就翻脸不认人了!”苏轼越说越气,忍不住把朝云瞪了一眼,“难怪说欢场中人下贱,猫狗还知道认主子,这些人简直连猫狗都不如!女子虽不比男人,也要懂一个‘忠信’才好!”
到这时朝云地听明白,苏学士这是借别个青楼女子的负心事在教训她!顿时冷下脸来:“大人说这些话和我有什么关系!”
朝云平日温驯如水,今天却真生了气,脸色严厉,声音尖锐,睡在**的干儿也被惊醒,顿时哭了起来。朝云虽然恼了,到底舍不得冲苏轼发脾气,抱起干儿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到这时苏轼才想过来:是啊,胜之薄幸,关朝云什么事?自己说这话真有些蠢。
自从苏轼落难贬谪,朝云对他相从于患难,服侍照料尽心尽力,在苏轼沉沦时拉他回头,在最艰难的时候委身于他,如今儿子都给他生下了。若不是朝云,在黄州这些年苏轼不知怎么吃苦,如何寂寞,或许一个看不开跳到江里死了也说不定。在这样重情重义的人面前,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何况朝云早年也不幸堕入青楼,虽已脱离苦海,心里总还有这个伤处,自己说这蠢话,不是无故拿刀戳她的旧伤口吗?
想到这里苏学士忙追进卧房,对朝云赔着笑脸儿说:“我刚才一时生气乱说,你别在意。”
朝云这丫头有点小心眼儿,也有些小脾气,可她聪明得很,知道什么时候该使性子,什么时候不该发脾气。今天这事苏夫子虽然是无心的,朝云却不能不往深处想。
因为想得深,朝云也没心思冲丈夫使性子了。平心静气缓缓说道:“大人也该想想,女子入青楼,没有一个是心甘情愿的,可男人们走进欢场都是自愿自找,钱给了鸨儿,受伤害的是妓女,凭什么受尽伤害的人还要对那些害她们的人‘痴情’?就算偶尔有一两个痴情的,无非受伤更重、受害更深罢了。像话本里说的‘才子佳人救出苦海’的故事现实中真有过吗?纵然真有,千千万万的妓女有几人能得救?其他人又是什么下场?大人说胜之薄幸,这人我不认得,也不能评论,可大人想让这个胜之怎样呢?是不是她为徐太守死了大人才觉得应该?”说到这里心中难免忧怨,气却渐渐消了,看了苏轼一眼,“男人自私,且越有钱有势的私心越重。大人是人中君子,你的心比别人不知好上几百倍,可有时候你也难免这恶习,你说是不是?”
给朝云一顿数落,苏轼忽然想起在杭州做通判的时候自己曾经做过什么样的傻事,几乎误了周韶的终身,后来被周韶埋怨,也是责备他一个“私心”,想不到自己今天又犯此错,可见私心之于男人真是根深蒂固,无药可医。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好在苏轼有个改错的决心,就低声下气对朝云拱手笑道:“是我把话说错了,请夫人看在干儿的面上原谅些吧。”
若在平时,朝云从不认真与苏学士置气,一哄就笑。可今天她没有这份心情,只淡淡问了句:“大人只是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并不这样想吧?”
朝云忽然说出这么一句冰冷的话来,苏轼不觉一愣。以他的那份糊涂,根本不能明白朝云话里的意思,只看到一张冷脸而已。
男人是一种怪物,若心上人恼了,他倒肯下力气去哄,可对方冷冰冰的,倒让他觉得败兴,黑着脸不说话了。
其实生下干儿之后,朝云心里渐渐有了些想法儿。现在苏轼无意间说了伤人的话,朝云的心思比以前更重了。也觉得有些话不如趁早说出来。看了苏轼一眼,冷冷地说:“我知道大人对我的好都是假的,可干儿好歹是大人的亲骨肉!以后你怎么对我都没什么,只求大人格外对干儿好些,我就知足了。”
朝云忽然说出这么冰冷势利的话,苏轼半句也没听懂,只是心里很不痛快:“我对你怎么是假的!”见朝云冷着脸不搭理他,越发觉得无趣,转身走掉了。
朝云心里本就委屈,见丈夫不理她,更觉得难过,可泪水噙在眼中却没落下来。
朝云的心思,老实的东坡居士一点也不懂。
参寥,蔡承禧,这两个人一先一后告诉苏轼:朝廷对他即将重新起用。这些话苏学士自然悄悄跟朝云说了。于是朝云明白,苏轼就要回京了,苏家快要团圆了。到时候朝云和干儿怎么办?
朝云出身卑贱,孤苦无依,她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被自己所爱的人“看不起”。以前朝云只是个丫头,如今已成了苏轼的“跟前人”,可苏学士马虎,连个侍妾的地位都没给她,这让朝云觉得丈夫对她的爱虽然未必是“假的”,却也全无保障。
在苏学士和夫人眼里朝云是如此轻贱的人,干儿也只是个“庶出”,不能和三位兄长相比。虽然二十七娘是个好人,苏轼的三位公子也都知书识礼,可朝云此时身份和以前不同,以后指着干儿,也不肯再像从前那样被人“看不起”了,万一将来朝云母子和苏家人起了争执,受了欺负,谁来替她出头?
如今的朝云该有一个正式的名份了。这是为她自己,也是为了干儿。
眼下不急,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