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一阕词写得孤寒劲瘦,尤其“拣尽寒枝”一句精妙出奇。苏夫子被贬黄州、陈季常避祸歧亭,都应在这四个字上,却丝毫不着痕迹,境界清高寡淡,相比之下“朱陈村”、“桃花源”竟有些俗了。
朝云接过看了几遍,立在堂前细细唱了一回,众人一齐赞叹。
这时酒宴已经摆好。虽然没什么山珍海味,也是烧猪烤羊、蒸鱼炖鸡罗列满席,可知陈家实在倾尽全力款待苏学士。
东坡居士天下事都不在乎,唯独口腹之欲看得重,自到黄州,生活清苦,忽然见了这么一桌好东西,顾不得斯文,急忙入座,割了肉,筛了酒,大吃大嚼,连声称赞:“这个酒好!又有劲,又不上头。这叫什么?”
陈季常笑道:“这就是村里酒坊酿的私酒,有个名字叫‘压茅柴’。”
这古怪难听的名字苏轼倒不在意,酒好就行。回身给朝云也倒了一碗:“你尝尝,这酒真不错。”
人的酒量大半是天生的。东坡居士爱喝酒,却无酒量,二十七娘连“爱喝”也谈不上,三个儿子苏迈、苏迨、苏过都是沾酒就倒的人。苏家上下只有朝云酒量不错。以前当着夫人的面不敢放肆,到黄州以后又过穷日子,苏学士自酿的酸苦劣酒只有他自己受得了,朝云碰也不敢碰。如今难得遇上一桌好菜,苏学士又倒酒给她,朝云也就端起来喝,还没沾唇,迎面闻到那股子味道,顿时头晕眼花肠翻胃倒,立时就要呕吐!总算反应快,捂着嘴别过头去,忍住没吐出来,急忙放下酒碗,胃口却已坏了,再看满桌子菜,顿时变得油腻粗丑,浊味难闻,鼻子里嗅到苏学士身上的一股酒气,说不出的嫌恶烦躁,低头勉强坐了一会儿,实在忍无可忍,趁着苏学士没留意,急忙逃席而去。
苏学士和陈季常都是话多的人,喝了一顿酒,更是高谈阔论旁若无人。柳夫人喜欢朝云这个灵秀可爱的丫头,拉着手儿舍不得放开。于是四人分成两处,柳夫人拉着朝云到内室说悄悄话儿,陈季常陪着苏学士在厅里闲聊。渐渐说到当今朝廷,苏学士当着陈季常的面大赞神宗皇帝的文治武功,说得口沫横飞不亦乐乎。
东坡居士一辈子只恨奸臣,不恨皇帝。因为神宗是个笼络人心的高手,苏轼是个没心没肺的糊涂文人,一生被皇帝害了几轮,毫无自知之明,只知道皇帝对他的知遇、提拔,“乌台诗案”不杀他的头的格外开恩,总之对神宗敬若神仙,一提皇帝,恨不得立刻跪在地上叩三个响头才舒服。
——只恨奸臣,不恨皇帝,得这糊涂病的可不止东坡居士一人……
听苏学士极力称赞神宗皇帝,陈季常很不以为然,把嘴一撇:“皇帝好坏咱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洛阳的时候被官府列了个‘一等户’,年年到我家去放‘青苗钱’,无缘无故塞一笔钱给我,到年底就来收本息!坑了我两三年,忽然又让我做乡里的保正。我说老子不做这个保正!缺德事干多了怕遭报应……”
陈季常就是这么个火爆脾气,苏轼听得有趣:“你说这话官府没打你板子?”
陈季常把手一摆:“府里判官、押司都是我的朋友,打什么板子?”说到这儿又凑到苏轼耳边压低了声音:“幸亏没做这个保正,后来真就出了事!听说保正为了放‘青苗钱’的事打死了人,那人的儿子半夜摸进院里把保正两口子和一个小女儿全给捅死了。”
《青苗法》自推行之始就不对路,后来越办越不像话,这些苏轼也知道。可不知为何,在陈季常面前苏学士忍不住替朝廷说话:“‘青苗钱’不是已经停了嘛。”
“说是停了,其实有些府县还在放这个钱,老百姓害得倾家**产,也没处说理去!”陈季常又喝了一碗酒,拿起拐杖指着屋外,“早年老子就和兄弟们说过:其实这保正做也就做了,能给乡亲帮忙当然好,真要官府不讲理,把人逼急了,就认真干他一场,弄好了,老子也开疆裂土当个皇上……”哪知话音未落,隔壁忽然断喝一声:“季常!”把陈季常吓了一跳,手里的拐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在里屋吆喝陈季常的自然是柳夫人。听她这一声吼,不但陈季常顿时吓住,就连苏轼心里也“突突”直跳,顿时想起自己到陈家做客,却引着陈季常说这些话,很不应该,忙以酒遮脸混了过去,立刻换过话题:“二十多年没回家乡了,也不知眉州那边的亲戚怎么样,你这些年回去过吗?”
被夫人一声喝斥,陈季常也不敢说这些掉脑袋的混话了,就应道:“回去过一次。我二哥陈恪回眉山落户了,日子过得不错。我舅舅家过得尤其好,你那个姐夫如今在外头做判官,也混得不错。”
陈季常说的“舅舅家”指的是青神程家,所谓“姐夫”是当年娶了苏轼姐姐苏八娘的程之才。
陈季常的母亲是苏轼母亲的亲姑姑,两人都出自青神程家。这程家是官宦富贵人家,苏家只是小门小户,因为程文应老先生看出苏轼的父亲苏老泉是个人才,把女儿嫁到苏家,这才攀了亲。早年苏轼曾有一个姐姐叫八娘,嫁给程家的公子程之才,可惜过门后不得公婆欢心,肚里怀着孩子被送回娘家,结果孩子生在苏家。八娘身子还没养好,程家就要抱走孩子,却不接八娘回去,似乎有意要休了她。程八娘忧郁成疾,就这么病死了。苏老泉脾气急,认定程家虐待了自家女儿,因此与程家闹翻了脸。
现在听说当年的姐夫程之才也做了大官,苏轼并不觉得奇怪,也没多问。
陈季常又说:“你那两个岳父身子都硬朗得很,你那舅子考中举人以后就在家里种地,我回去的时候他的大小子都三四岁了。”
苏轼的“两位”岳父说的是王弗夫人的父亲王方和二十七娘的父亲王介,苏轼的舅子是二十七娘的哥哥王箴,当年这孩子曾经拜苏轼为师,现在也是做父亲的人了……
自从把父亲灵柩送回眉州,苏轼二十多年没回过故乡,如今回头一想,蜀山蜀水真让人挂念。陈季常也叹了口气:“这些年在外头混,半个天下都跑遍了,到老来算算,还是家乡好,可惜,回不去了。”
陈季常全家躲到山里来必有缘故,听他这话头儿似乎惹得麻烦还不小。苏轼知道不便打听,就笑着说:“歧亭也不错,有山有水有田屋,一家子和乐融融,已经羡煞旁人了。”
对眼下的生活陈季常也颇满足,听苏轼这么说心里美滋滋得,嘴上却说:“有什么好的,一天到晚闷在屋里。”又指着里屋压低声音,“……啰嗦得很,烦人!”
陈季常是个大嗓门儿的豪客,数落夫人的时候也不由得把声音放低,见苏轼看着他笑,又给自已解嘲:“其实我有今天多亏了夫人,若不是她,我就见不着你了。”又喝了碗酒,抬头看着苏轼,“不瞒你说,我到现在才活明白:女人比男人懂事,听女人的话小则能发财,大则能保命。凡是知道怕老婆的都是精明人,那些不拿老婆当人看的,多数没好下场。”
“知道怕老婆都是精明人”,陈季常这话是至理明言。苏轼听了却不由得拿他取笑儿:“季常老兄实在是精明人。”
陈季常“惧内”的事已被苏轼看破,也就不在乎了,反问一句:“子瞻精明否?”
苏家的情况跟陈家相反,二十七娘比丈夫小十三岁,娇弱单纯全无主意,虽然和苏轼恩爱无比,日子却糊里糊涂越过越穷。于是苏轼笑说:“在这上头我不及老兄!”说着忽然有了几句,拿过纸笔写成一首小诗: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看了这诗两人哈哈一笑。
正在这时房门一开,柳夫人从里屋走了出来,笑吟吟地对苏轼说:“夫子借一步说话。”苏轼忙走过来。柳夫人压低声音问他,“你夫人身子不适有多久了?”
苏轼想了想:“有两个多月了吧?”这才知道担心,忙问,“怎么了?”
柳夫人笑着说:“我看她身懒体乏,饮食挑剔,又怕酒气,像是有了身孕,刚才问了问,虽不敢断定,大概也有八成。”说到这里又责怪苏轼,“夫子也真是,连这都看不出,大热天的还让她陪你走这远路,累着可怎么办?”
听了这话,苏轼惊得目瞪口呆。
其实苏学士和朝云在一起快一年了,朝云身子不适也有两三个月。小丫头年纪太小不懂这些,可苏轼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应该看出来了,偏这人糊涂得很,根本没往这上头想过。直到柳夫人告诉他,苏轼才恍然明白,自己在四十八岁这年又要做父亲了!
柳夫人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遇事很有主意:“这事我没对她说破,只让这孩子早点歇着,明天找个郎中来看看。若真有了身孕,就在庄上住些日子再回去。”又刻意嘱咐苏轼,“我看这孩子体质虚弱,中气不足,一定要认真调养才好。”
苏学士原本就笨,如今惊喜交集,只剩下傻笑的本事,一个劲儿点头,话都说不出来了。
黄州到歧亭这条路来时走了三天,回去时坐在马车里,仍然走了三天。
苏轼去歧亭时身边带着一位娇俏温顺的小夫人,回黄州时,两手捧着一件琉璃做的“宝贝”。这一路战战兢兢,不停地问朝云:累不累?热不热?饿了没有?渴了没有……一天问几十次,把朝云烦得耳朵里长茧。最后发现,要想躲“烦”,唯一的办法就是钻在苏学士怀里装睡。于是一头钻进丈夫怀里,腻得紧紧的,三天三夜不肯出来。
好容易回到东坡,事情也没完。苏学士立刻煮饭烧水、打扫庭除,一心一意伺候夫人。
苏轼是个有福之人,年轻时只有人家照顾他,没见他为别人动一手指头。如今老来得子非比寻常,又穷居东坡,指望不上别人,事事亲力亲为,每天早起忙到天黑,只围着小夫人转,热饭热汤,问长问短,朝云在院里走几步他都要跑来扶着,不让扶,他也不走,就在身边跟着,眼巴巴瞧着,生怕有闪失。
最难办的还是朝云的胃口。这丫头素性孱弱,饭量比鸟儿还小,又敏感得很,这个不能吃,那个容易吐,眼看身子一天天重了,饭量却跟不上,苏学士抓耳挠腮慌里慌张,凡能想到的食物都做出来让朝云尝试,试了一圈,意外发现,原来朝云眼下能吃的只有那道“东坡肉”。
“东坡肉”是贫苦人的补品,苏学士隔三岔五要吃这东西补脑子。可“东坡肉”太肥腻,朝云平时碰也不碰。如今肚里有了个“小学士”,也不知怎么就改了脾气,闻到肉香就馋得不行,这道菜东坡居士又拿手,天天炖肉吃。眼看着瘦比黄花的小丫头脸色一天天好起来,人也渐渐胖了。朝云又伤感,不知变成这个丑样子以后怎么办?苏轼忙安慰她,女人胖些才是福气。于是有了一阕词:
“玉房金蕊,宜在玉人纤手里。淡月朦胧,更有微微弄袖风。
温香熟美,醉慢云鬟垂两耳。多谢春工,不是花红是玉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