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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水殿风来暗香暖(1 / 2)

市井有句俗话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话在理。朝云虽没被蛇咬着,可自从受了那场惊吓,从此对厨房灶台畏惧三分。虽然苏轼已经用泥把墙上的洞堵上了,朝云还是疑神疑鬼不能安心。这倒让东坡居士想到:住在定惠院不是长久之计,既然已经得了东坡之地,那里风景又好,何不建一处房舍搬过去住?

这时已到了元丰四年岁尾,正是农闲之时,要盖房子这时候最合适。苏轼就去找邻居古耕道商量。古耕道是个热心人,朋友也多,立刻大包大揽,几天功夫就帮苏轼买了木料,找齐人手,打土坯捆茅草,在东坡上盖起房子来。

东坡居士为人简单朴素,富贵时候不懂享乐,贫穷时候满能凑合。因为要求不高,房子盖得也快,到元丰五年二月初,三间草顶土墙的房子已经立在东坡上了。苏学士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其中要紧的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那个“东坡肉”,还有早前学会的白菜叶加橘子皮炖的“东坡鱼”,潘丙从自家店里拿来一坛酒,几个朋友会于朔风之中,聚于茅庐之内,将醉未醉之际偶尔看一眼窗外,只见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如毯如毡铺天盖地,东坡居士将醉未醉之际,就在自家新墙上胡涂一首:

“腊酒诗催熟,寒梅雪斗新。

杜陵休叹老,韦曲已先春。

独秀惊凡目,遗英卧逸民。

高歌对三白,迟墓慰安仁。”

写罢了诗,一坛酒也尽了,苏轼把几个朋友送下东坡,回到住处,见朝云坐在桌前对着墙壁一脸愁容。就问她:“怎么了?”

朝云指着墙壁说:“新房刚盖好,一天都没住,大人就在壁上涂鸦,这最后两句尤其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苏轼笑道:“‘要宜麦,见三白’,意思是入春后连下三场雪,必获丰收。”

“可今年入春只下了一场雪。”

苏轼手指窗外:“雪下得这么大,足抵得三场雪了。”又说最后一句,“安仁就是晋人潘安。此人极有文才,长得俊美无比,年轻的时候每次出门,女人见了就拉着不让他走,只得改为乘车,女人们就往他的车里扔水果,出去转一圈,回来时水果装了满满一车。他有个朋友叫左思,文才也高,写过一个《三都赋》,人人传抄,闹了个‘洛阳纸贵’。左思见潘安这么有女人缘儿,就想:我的文才不比他差!于是坐着牛车出来转悠。可左思相貌奇丑,说话结巴得厉害,女人都讨厌他,一见就冲他吐唾沫,吐满一脸才回来……”讲故事哄得朝云一笑,又故意问她,“你要是碰见潘安,会不会也扔个水果给他?”

朝云哪肯往潘安身上扔水果?就有水果也是扔给苏学士。听苏轼拿她开玩笑,白了他一眼:“我有水果就留着自己吃,才不给这轻薄浪子。”

苏轼微微一愣:“你怎么知道潘安是轻薄浪子?”

朝云其实不知道,顺口说:“我猜的。”

苏轼点点头:“两晋文人谈玄误国,有真本事的不多。这个潘安虽然相貌好,文才高,却实在是个轻薄无聊的小人。仗着有才学,一直想做官,可惜一任县令就熬了十年,好容易升了度支郎,又因小事被免职。潘安就去巴结当权的杨骏,哪知杨骏被政敌打倒,连累潘安几乎送命,好在有个公孙宏跟他有交情,说一句话救下他来。后来潘安又去巴结贾谧,‘望尘而拜’恬不知耻,好容易升了官,哪知朝廷中又换上孙秀做中书令,此人早年和潘安有仇,一掌权立刻找个罪名把潘安杀了。所以这轻薄小人还是个出了名的倒霉蛋儿。”

听苏轼一解释朝云才明白,原来这首诗是东坡居士自伤自怜之作。

苏轼被贬黄州就是因为“诗案”,如今风头刚过,他又故态复萌,照样写这些诗,朝云难免担心。再说这诗意思颓废,文字不祥,看着也不好。就说:“我不喜欢这诗,大人把它涂掉吧。”又一想,雪白的新墙题了字已经不好看,若涂掉,这墙还能要吗?

苏轼酒兴方酣,见朝云发愁就笑道:“放心,我有办法。”拿过笔砚就在文字上涂抹起来。朝云忙要拦他,此人手快,几笔上去已经涂抹了一大片,朝云看出东坡居士在画山石,想着反正已经是这样,只能任他涂吧。

这天苏轼借着酒兴在新屋东墙上画了一整幅雪景山水,居然壮丽雄奇极有味道,朝云一见大为惊讶:“想不到大人还会画画!”

苏轼诗词、文章、书法皆精,然而不通琴棋,画技虽然不俗,却比不得朋友王诜、文同,所以他平时很少作画。可在朝云眼里这雪景图已是神品,本就敬佩苏学士,这一下更加崇拜不已,苏轼也很得意。借着雪光看这雪图,越看越高兴,干脆挽起袖子把四面墙全画满了山水。然而其他三面墙上的画皆不如东墙那一幅。

自此,东坡居士的新居被称为“雪堂”。

“高歌见三白”的诗句其实有道理,因为一场瑞雪,苏轼去年种的麦子得了丰收,打晒之后共得麦二十余石,两个人一年的粮食都有了。

渔樵耕读是闲散儒生的四大乐事,苏学士守着长江,又有十几亩闲田给他种,耕读之乐,乐此不疲。麦子收了,又在地里种上水稻,指望明年再获丰收,到时就可丰衣足食了。

到这年,苏学士被贬已经三年,对朝廷渐渐绝望,生出一个定居黄州躬耕自食的心思来,只是这心思他自己倒没发觉。

眼看已到七月,忙碌的时候渐渐过去了,东坡居士也想起半年多没见徐知府了,这天忙完农活已到晚饭时候,心想不如到太守家里吃顿好的,就下了东坡沿黄泥坂往东城走来,还没到城门口,却见古耕道、潘丙迎面过来,老远就叫他:“巧得很,我们正要找你!”

老朋友登门必有好事,苏轼忙问:“找我干什么?”

潘丙笑道:“我今天闲着没事,趁着午后凉快弄了条船在江上打鱼,哪知两网下去撒上一条怪鱼来,大嘴细鳞,足有三四斤重,看着像鲈鱼,我想这东西味道一定不俗,就过来找你们,上船吃一顿酒如何?”

对东坡居士而言平生有两件事不能拒绝,一是吃,二是玩,现在两件齐备,忙说:“你们等着,我回去说一声。”飞跑回雪堂,见了朝云就问,“家里还有酒吗?”

苏学士本说到知府家去,忽然回来,又要酒喝,朝云不知他要干什么,只说:“没了。”

听说没酒,苏轼把手一摊:“真可惜,潘丙在江上网到一条好鱼,正要烧了吃,没酒,这味道就差了。”

听苏轼说要与朋友宴游,朝云忙说:“你等等。”转身进厨房,半天捧出一坛酒来。苏轼一愣:“不是没酒了吗?”

朝云笑道:“只剩这一坛,专门留给你宴客用的,既然是难得的好鱼,这酒正好用上。”

女人的贤惠就在知情识趣,朝云在这上头可算做到十分。苏轼大喜,忙接过酒要走,朝云又问他:“大人何时回来?”

苏轼想了想:“这难说,潘丙家在江北,也许今夜不回来了。”见朝云面露难色,知道雪堂在城外荒僻处,自己不归,她一个人害怕,就说,“你去古耕道家和他夫人睡一夜吧。”安排了朝云,提着酒来见朋友,三人欢欢喜喜上了船,趁着暮色直往江心划去。

潘丙所得果然是奇珍,不知何物,鲜美异常,三人放舟江中任其漂流,炖鱼温酒大快朵颐,一条鱼吃尽,船已漂出老远,眼前赤崖隆起,突兀陡峭,两侧壁立如削,正是黄州赤壁。

赤壁是黄州一处名胜,然而与三国古战场无关。此地因为赤崖突兀形似象鼻,古称为“赤鼻矶”,因为同在长江,名字又相谐,久之被当地人乱呼为“赤壁”。其实孟德、公瑾鏖战之地在蒲圻,离此相去甚远。但赤鼻矶奇巧秀美,黄州人钟爱此处,仍然附会为古战场,口口相传,以为真事。

此时天色已晚,明月当空,小船泊于赤壁之下,四周寂静无人。苏轼是个好事的人,也不和两个朋友商量,摸着石头就要登岸,哪知脚下不稳,稀里哗啦一阵闹,差点把小船搅翻了。吓得潘、古二人忙来帮手,好歹把船栓住,三人一起登岸。眼前怪石嶙峋,小径一条直往上去,苏轼仗着酒意拔腿就走,转眼登上十几丈,小径忽然隐去,山壁间只剩一个个石窝子,手攀脚蹬步步向前,又攀上二十多丈,苏轼累得喘息如牛,只得在石隙中勉强坐下,回头看,古耕道、潘丙都隐在暗处,隐约听见说话声,却看不见人。

此时的苏子瞻其实被困在半崖头,向上,崖壁陡直无路可攀,向下,一处处石窝子滑不留手,底下黑乎乎的,只能隐约看见江水在月影中泛光。耳边水声滔滔,江风隐隐,一开始觉得凉爽惬意,只片刻功夫,全身衣服都吹透了,寒风浸体,冷入骨髓。

忽然间,苏轼觉得害怕了。仿佛这黑暗的崖壁就是他的人生,上不能登,下不能退,身不能直,腿不能伸,困在隙中摇摇欲坠。侧耳再听,黑暗中一片寂静,连人声也听不到,不知古耕道、潘丙两人在何处。

这却如何是好?

忽然,绝境中的苏轼鼓足了气对着黑夜发出一声长啸!静夜中,这啸声盖过江流直达天顶,月中玉兔为之一跃,崖上层林哗然响应,正在胸怀激越之时,猛听身边“扑棱”一声响,把苏轼吓了一跳,只见一个黑影从石缝里跳出来,两翅一展向远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