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王安石回京担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重新坐上了政事堂里的头把交椅,参知政事吕惠卿与宰相王安石之间的决斗已经不可避免。到此时,“谋反大案”的焦点已经不在主犯赵世居身上,所有人都在关注妖道李士宁的死活。
谋反大案与众不同,涉案者死,几无例外。何况在这个案子中老道士又是主犯。偏偏负责审理此案的知谏院范百禄又在这时找到了更多罪名,指控李道士假借“神仙”之名骗奸妇女多人!
到这时,吕惠卿、范百禄似乎占了上风。眼看局势对王安石越来越不利,早前偷着向韩绛漏露消息的御史中丞邓绾也吃不准王安石和吕惠卿究竟谁会倒台,一时竟不敢“下注”,倒是被皇帝指定共同审案的监察御史里行徐禧紧跟王安石,处处跟知谏院范百禄作对,坚持认为老道李士宁并未参与赵世居谋反一事,所谓“作诗、献刀”查无实据,最多只能判一个脊杖发配的罪过。
如此大案,李老道又陷得如此之深,单凭一个监察御史里行就想免李道士的死罪,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三司系”出身的官员们一个个默不作声,都在冷眼旁观,且看李老道被凌迟处死之后,王安石将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然而天下人的生杀大权最终掌握在皇帝手里。皇帝让谁死,谁就得死,皇帝让谁活,谁就能活。
韩绛无能,吕惠卿不可靠,冯京被逐了,蔡确、章惇这几个资历不够,不配做宰相,司马光、范镇这些旧臣一时还不能起用,此时不用王安石主政,神宗皇帝几乎无人可用。而且王安石可信,可靠,干练睿智,操守高洁,旧臣们或许不喜欢王安石,可是打不垮他,“三司系”那帮新贵各怀异心,桀骜不驯,也只有王安石才拢得住,管得了。有这个人主政朝廷就不会乱,神宗皇帝就有时间收拾人心。至于将来的事,都可以慢慢安排。
“赵世居谋反案”本就是个笑话,神宗大张旗鼓收拾赵世居是做样子给宗室子弟们看的。既然这个案子本身不重要,涉案的一个妖道更加轻如鸿毛。现在皇帝要用王安石稳定朝局,首先就要让宰相感恩戴德,要让王安石感激圣恩,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网开一面,把无足轻重的小鱼小虾放掉……
熙宁八年四月赵世居谋反钦案终于结案。神宗皇帝颁下诏命:赵世居赐死,子孙永远逐出宗室。涉案官员河中府观察推官徐革、御医刘育凌迟处死;将作监主簿张靖武、进士郝士宣腰斩弃市;司天监学生秦彪和道士李士宁判脊杖之刑,发往永州编管。
神宗皇帝的诏命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眼看李老道竟躲过凌迟之罪,只落了个发配之刑,大臣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神宗皇帝心里护着王安石,他要打的是吕惠卿!
“三司系”本是王安石的嫡系,王安石罢相后“三司”几员大将依附了吕惠卿。可这些人也没和王安石撕破脸皮。这次吕惠卿借一个李道士的案子要害王安石,“三司系”出身的官员大多作壁上观,真正在里面给吕惠卿帮忙的只有知谏院范百禄一人而已。到现在水落石出,皇帝的意图已经明确,吕惠卿成了落水狗,自然有聪明人跳出来打他。于是御史言官上奏,认为范百禄审案不明,奏报不实。神宗皇帝一怒之下罢去范百禄知谏院一职,贬为宿州监税。
李道士免死,范百禄贬官,朝廷上风云突变,王安石重新坐稳相位,吕惠卿的地位岌岌可危。
御史中丞邓绾比别人精明,一早就倒向王安石,张璪、李定等人也都急着跟吕惠卿切割干净,回头向王安石表忠心。于是邓绾、张璪一先一后来找王安石,抢着告诉他一件事:吕惠卿徇私枉法,授意其弟吕升卿向秀州府华亭县令张若济索贿五千贯,在华亭购买了大片土地!王安石正对吕惠卿恨得咬牙切齿,立刻把此事奏报上去。神宗皇帝早就怀疑吕惠卿的品行,闻报大怒,立刻拘捕张若济一干人等交由监察御史徐禧、王古、蹇周辅共同审理。
到这时吕惠卿成了跳进网里的鱼儿,虽然还能扑腾起一些浪头,可大势已去。
然而吕惠卿这条大鱼毕竟还能翻起些浪头。
从担任三司检详官至今,吕惠卿在朝廷上混了七年,手下多少有些党羽,这些人又大多集中在台谏,现在王安石要借华亭知县张若济的案子收拾吕惠卿,御史台也总有几个人出来替吕惠卿打埋伏,结果这个案子审了两月,仍无结果。
王安石和吕惠卿之间是一场生死较量,前头吕惠卿没能打倒王安石,现在王安石缓过手来痛打吕惠卿,又不能得手,难免焦急。还有一个人比王安石更急,就是已经升任天章阁待制的王雱。
对吕惠卿这个人王雱比他父亲看得清楚,早就劝王安石不要亲近小人,可惜王安石不听。如今吕惠卿和王安石斗成这样,王雱知道朝局莫测,案件久拖不决,万一再起变化后果不堪设想,情急之下就把太学士练亨甫找来商量:“华亭县令张若济行贿一案审了两个月还不见起色,徐禧、王古都无作为,蹇周辅虽然尽力,可张若济嘴硬,御史台又有人给他通气,一时拿不下来,你看怎么办?”
练亨甫与王雱交往多年,知道此人心里必有主意,就笑着说:“我这人没什么主意,元泽有事尽可吩咐。”
见练亨甫答应得爽快,王雱也就不绕圈子了:“我听说陛下把张若济一案交给御史台的时候曾有一道御批,写明‘从重治罪’,你要是能帮我找到这份御批,夹在卷宗里递进御史台,御史们看了自然明白圣上的意思,只要吓住吕惠卿那几条狗腿子,案子就好审了。”
听了这话练亨甫暗吃一惊:“陛下的御批存于政事堂,擅动乃是‘盗取’之罪!”
见练亨甫犹豫,王雱也不强人所难,只说:“既然你没办法,这事就算了。”
王雱这话说得轻巧,语气却十分耐人寻味。练亨甫瞄了王雱一眼,见他神色严厉,知道不能推脱,只得笑道:“御批既已发下,递到御史台也没什么,我明天就想办法。”
练亨甫办事倒也得力,两三天功夫就找到王雱所说的“御批”,马上交给王雱。得了这道皇帝亲笔御批之后,王雱就把它夹在案卷之中递进御史台去了。
有了这个东西果然好使。御史们见了皇帝御批,也就明白了这个案子的背景,那些阻止办案的人顿时销声匿迹。眼看已经没了退路,张若济不得不把案情交待出来。奇怪的是那道皇帝御批在御史们手里转了一圈儿,却失了踪,谁也不知道这东西到哪儿去了。
至此,华亭县令张若济贿赂吕惠卿一案已经审结。神宗皇帝把吕惠卿叫进延和殿,开口就问:“御史台告你勾结华亭县令私敛民财购置土地,有没有这回事?”
到这时吕惠卿知道赖不掉了,只得颤声道:“臣一时被鬼迷了心窍,接受了华亭县令的贿赂。”
见吕惠卿当面承认,神宗皇帝怒不可遏:“大宋立国以来始终善待臣子,发放俸禄比前朝多了几倍,只为一个‘养廉’。可你还要贪污!难道朕给你的俸禄不够花用吗!”
神宗皇帝虽然表情凶狠,语气严厉,话里其实带出了一点暧昧的味道。
吕惠卿贪贿虽然可恶,但这几千贯的赃银在皇帝看来不算大事。神宗皇帝是个喜欢弄权的人,知道天子治理国家不但需要正直能臣,也需要几个凶狡酷吏、犬马奴才。如今神宗痛治吕惠卿,是因为他要重新使用王安石。可话说回来,吕惠卿毕竟鞍前马后替皇帝卖命数载,养着他,大概将来还用得着。
所以神守虽然要贬吕惠卿,却不想一棍子把他打死……
吕惠卿本是个见风使舵的家伙,对皇帝心思猜得很准。只可惜这些日子被王安石率领御史官员一顿围攻,把胆都吓破了,魂儿也打掉了,晕头胀脑竟没听出皇帝话里的意思。只知道自己已经被政敌击败,被皇帝抛弃,以王安石的脾气一定会把自己往死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