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干是唐代大画家,长年在唐玄宗身边供奉,所绘人物、神鬼精妙出奇,尤其擅长画马,称为古今第一。这次王诜拿来的十二幅韩干作品画得都是马,一看之下,果然肥壮健硕,扬首奋鬣,神形兼备俊逸无比,连连称赞,就在这六轴精品上一一做了题跋。
正事办完了,王诜把画收起来,坐下饮茶,这才似不经意地问起:“听说子瞻要为令郎办婚事?”
“是。”
王诜笑道:“这是好事呀,到时可别忘了请我喝一杯喜酒!”说着拿过一个红绸包袱来,“一点礼物不成敬意,子瞻务必收下。”
见了这些钱,苏轼才明白王诜为什么特意到府拜访,不由得脸上一红。
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苏轼虽然好面子,毕竟人在急处,王诜出手帮他,顿时如释重负,又惭愧又感激,嘴里却说:“小儿的婚事都有安排,并不缺钱……”
王诜是个豪爽的人,根本不计较这些小事。见苏轼红着脸推辞,就高声笑道:“我今天厚着脸皮上门求子瞻帮忙,送点礼物只是随个份子,子瞻要是不收我就恼了!”不由分说把小包袱塞到苏轼手里。苏轼见人家诚心诚意,实在不好拒绝,只能收了。
王诜这位豪爽的附马爷一下子借给苏轼三百贯钱,让他给儿子办了婚礼。哪知苏轼后来虽然在密州、徐州做了两任知府,却越做越穷,三百贯对他而言是个大数目,几年都没把这笔欠账还上。王诜富贵已极,三百贯对他来说不算个钱,干脆连这事儿都忘了。直到“乌台诗案”发生以后,这笔“账”被御史台的走狗翻了出来,王诜因此倒了大霉。
世事无常,无常是苦,谁想得到……
送走王诜,苏轼换了身衣裳,来拜访老朋友章惇。
章惇这个人文能治国武能领兵,真有将相之才。当时大宋西南边地有不少土司势力,熙宁五年荆湖南路几大土司公然和朝廷对抗,王安石把章惇派到当地,迅速收服苏、向、舒、彭四大土司,又攻克懿州,击败田氏土司,先后设置安化、沅州、诚州、辰州,彻底平定当地乱局,成就堪比“熙宁开边”。提起章惇的本事朝廷无人不服,公认他是“三司系”第一员大将。
可惜章惇脾气暴躁,个性十足,不肯像“转世颜回”吕惠卿那样亦步亦趋拍王安石的马屁,所以爬得没有吕惠卿高。如今官拜三司使,掌管朝廷财赋,职位仅在参知政事吕惠卿之下,而在邓绾、蔡确、李定、张璪这帮“三司”同党之上。
苏轼和章惇是多年故友。虽然这些年来章惇成了“三司系”大将,苏轼却被定性成“旧臣首脑智囊”,派系上势不两立。其实这两个人心里想法倒一样:交情归交情,派系归派系,两件事不必扯到一起。
现在两人一见面,章惇开口就问:“子瞻这次到密州有什么打算?”
苏轼刚回京,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派到何处做官,章惇忽然说出“密州”二字倒让他一愣。章惇看出来了,笑着说:“我在政府混得久,知道的事多。子瞻在杭州三年做得好,陛下已命你出知密州府,文书几天内就发下来。可密州是个穷苦之地,听说那地方五谷不生,遍地是贼,不好治理。我以为子瞻到了密州,不妨挑牢里的贼头子先杀他几个,让所有人知道你的厉害。”
十二年前在凤翔的时候苏轼就说过章惇的脾气“能杀人”,这话真对。现在章惇直言告诉苏轼:做密州知府要先杀人立威。可苏轼宅心仁厚,没有这种想法,也不愿意说这些。就把话头岔开:“我在杭州的时候听说朝廷推行了《市易法》……”
章惇把头一摇:“《市易法》搞得不对头,曾布为这事和王相闹翻了!我当时没在朝廷,不然我也出来弹劾《市易法》。”
章惇能耐大,脾气直,虽是王安石提拔的人,却不奉承王安石,有什么说什么。苏轼忙问“这么说《市易法》要停了?”
苏轼的问题有些敏感,章惇把嘴凑到他耳边:“皇上念着王介甫的功劳,给他面子,罢了曾布,保了《市易法》,可依我看这《市易法》从根儿上就不对路,站不住脚,早晚要停——还有《青苗法》,推行几年越搞越坏,我看都保不住!”
身为“三司系”大将的章惇忽然说出这话,苏轼有些惊讶:“子厚觉得两条新法都要罢?”
苏轼是什么人章惇很清楚,对这位老朋友的品行非常信任,一切直话直说:“‘变法’是圣上的事,不是王安石的事!现在变法引起的问题渐渐掩盖不住了,算起来,责任都在王安石身上,最近一年陛下对王介甫已经不假辞色,朝局恐怕要变!”看了苏轼一眼,笑着说,“我没猜错的话,司马光、吕公著、陈襄这几位快复出了,子瞻三年内也能升个翰林学士。”
与苏轼相比,章惇才是个真正的“政客”,把朝局看得十分明白。可惜章惇只是依常理推测局势,至于神宗皇帝到底怎么安排这个朝廷,章惇其实吃不透,所以他的推测只对了一半儿:王安石确实站不住脚了,可司马光等人想回朝廷却还遥遥无期。
——至于苏轼,几年后差点儿死了!哪有什么“翰林学士”给他做……
不过章惇和苏轼说这些话,他心里的意思也多少露出些了。
章惇是“三司系”的人,一旦王安石失宠,“三司系”很可能就此失势,旧臣们回到朝廷,章惇就不好混了。现在他和苏轼套交情,也是希望这位老朋友别忘旧,真要有事,还请苏轼拉他一把。
于是章惇对苏轼笑道:“子瞻也知道,我是个爆竹脾气,这几年得罪了不少人……”说着不由得摇头叹息。
苏轼可没有章惇这些心眼儿,根本不懂人家的意思,忙说:“子厚是个豪杰,与那些小人不同,朝臣们有目共睹,陛下也是知道的。”
苏轼心里确实是这个想法。而在章惇听来,苏轼说他“与那些小人不同”,等于给了他一个保证。至于将来真要到了危急之时苏子瞻肯不肯出来帮他,章惇也不敢多想,各人凭良心罢了。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苏轼起身告辞。临走写了首诗送给章惇:
“绛阁云台总有名,应须极贵又长生。
鼎中龙虎黄金贱,松下龟蛇绿骨轻。
霅水未浑缨可濯,弁峰初见眼应明。
两卮春酒真堪羡,独占人间公外荣。”
苏轼从章惇府上回来没几天,朝廷敕命已经下达,果然和章惇说得一样:苏轼以祠部员外郎直史馆权知密州军州事。
接敕之后苏轼就带着夫人、朝云和两个幼子苏迨、苏过星夜赶赴密州上任去了。
从杭州通判到密州知府,苏学士到底还是升官儿了。只有一点:神宗命苏轼去治理的是大宋朝廷下辖最穷最苦、最民不聊生的一个府,这个密州知府不好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