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人要有个根子(1 / 2)

一转眼苏判官在杭州呆了两年多,和辩才、海月、清顺几位高僧做了朋友,又有邵迎、贾秀才陪他在这山光水色的仙境游玩,虽然也遇上几件麻烦事,总得来说还是顺利、清闲。回过头来想一想,杭州两年是苏学士一辈子最悠闲散淡的好时光。至于官府里的酬唱宴饮,已经一年多没去过,也不打算再去了。

这天苏判官公事完得早,刚过中午就出了北厅,想着该到宝严院看看清顺和尚了,就出了钱塘门,正沿着沙河塘街往前走,忽然有人从被后猛拍一掌,叫了声:“好大块栀子酥!”

——栀子酥,这是把“苏子瞻”三个字倒过来念了。

听了这句不着四六的话,苏轼就知道遇上好朋友了,嘴里笑道:“你这个分文不值的东西怎么在此?”回头一看,身后立着个细高挑儿穿黑袍的家伙,长面短须,喜眉笑眼儿,正是被王安石斥为“分文不值”贬到泰州做通判的刘攽。

苏轼和刘攽在京城就是至交,后来一起当众跟王安石争执,结果先后被逐。可刘攽远在泰州,想不到竟在杭州遇上,忙问:“你怎么到杭州来了?”

刘攽笑道:“去年孙觉在湖州修成百里石堤,天下闻名,泰州知府老爷一心想做宰相,急着要出政绩,命我这个判官到湖州学艺,准备回泰州以后在长江岸边修它个千里长堤让天下人瞧瞧!我到湖州一看,‘大猢狲’修堤用的都是七孔玲珑太湖石,只有他那里出,泰州根本没处找去,这堤也修不成,干脆南下百里,到杭州看看你这块‘栀子酥’过得好不好。”

刘攽惯会胡说八道,但话里的意思却是真的。

湖州知府孙觉沿太湖修成百里石堤,一时闻名江南,处在长江北岸的泰州府也想学人家的样子,所为的不是护民而是政绩。刘攽对此举不以为然,嘴里全是牢骚。苏轼答道:“杭州府也派我到湖州查看石堤了。”

“也要修堤?”

苏轼摇摇头:“那倒没有。陈知府认为钱塘江堤稳固,不必大动。”

听了这话刘攽连连点头:“陈襄是个好人。”又叹了口气,“如今好人得不着好报,还是把心眼儿长斜点儿,不吃亏。”边说边拉着苏轼进了路边的酒肆,挑张靠窗的桌子坐下。苏轼见刘攽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十分精致,顺手接过来看,入手沉甸甸得,单凭手感便知是上好的檀木扇骨,两面都雕着花纹,一面是几竿竹子,另一面有位高士深袍广袖负手而立若有所思,都是双刀阴刻,深入纹理,竹叶洒脱细腻,人物造型生动,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赏玩良久才还给刘攽,笑着问:“已经入冬了,你还带着这么好的扇子,不怕被贼偷去?”

刘攽答道:“这把扇子是我选了上好材料,专门找泰州的制印名家吴玉犀帮我刻的,自从得了此扇,不分春夏秋冬常在手上拿着。”把扇子在手中潇洒地一捻,又笑着说,“其实我这人天生没福,自从当官以来,整天大鱼大肉却总也养不胖,瘦成一根‘人竿儿’,坐在地上硌屁股,躺在**硌脊背,夏天也出不来汗,手里拿这宝贝儿是为了给别人行个方便。”

刘攽这话苏轼就不懂了:“你拿把扇子,能给别人行什么方便?难道见了上司就拍马屁给人家扇风儿……”

刘攽愁眉苦脸地叹一口气:“你这栀子酥是个‘甜人儿’,哪知道我们这些苦人儿的难处?如今世道败坏,人性凶险,有多少人无缘无故见了我就打!我身子又弱,禁不住几拳头,就做了这么一把好扇子拿在手里,别人要打我,就递给他说:‘你拿扇子打我的头就好,别处不要打。’有那雅致的人,见扇子漂亮舍不得打,就混过去了,就算凶狠的,看在这好东西的面子上好歹能少打几下子,如此,我才好端端活到现在……”

这世上比刘攽说话更不着调的人实在不多。

听了刘攽的话苏轼又是一愣,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来:“哪是人家要打你?明明是你这东西刻薄讨厌,满嘴胡说八道,逼着人家不打你不行。你刚才叫我什么!”

刘攽一脸坏笑,嘴里说:“‘栀子酥’不错了,总比什么‘大猢狲、小猢狲’的好些吧?”说着哗啦一声展开手里的折扇,只见扇子正面画着一幅“耄耋图”,黄猫红蝶栩栩如生,背后却题着两句诗:“莫夸舌在齿牙牢,是中惟可饮醇酒”。

“耄耋图”是祝寿的画幅,平日里常见的,可配上苏子瞻早先相送的两句诗,分明成了个明哲保身、惜命知福、莫管闲事的意思。

原来刘攽把扇上的诗画当成“座右铭”了。难怪他要把这扇子当成宝贝,一年四季拿在手上。

见了这几句诗,苏轼不由想起在京城的遭遇,悄悄叹一口气,刘攽的脸色也黯淡起来:“子瞻听说了吗?王介甫的日子不好过了。”

在京城的时候苏学士受小人的迫害,从此对政事灰了心,只管游山玩水,朝廷里的事早就不问了。现在刘攽忽然说王安石情况不妙,苏轼却不知情,忙问:“出了什么事?”

“这些日子太后出来劝皇上了,认为新法太急,请求罢王安石,暂停《青苗法》,听说圣上也有此意。若《青苗法》暂停施行,王安石的宰相之位就坐不稳了。”

听说《青苗法》将停,王安石不稳,苏轼倒有些激动:“这是好事呀!”

刘攽缓缓摇头:“未必是好事……”

早前刘攽因为反对王安石新法得罪权贵,被贬泰州,现在王安石坐不稳了,刘攽却说“不是好事”,这让苏轼不能理解:“怎么不是好事?”

“王安石早前推出诸多新法,咱们都不理解,只看到《青苗法》、《免役法》种种害处,就不顾一切反对起来。如今被贬到外头,再看这些新法,才知道像《免役法》这样的法令在民间推行起来,百姓倒愿意接受。以前官府有诸多差役,无缘无故摊派到百姓头上,现在有了《免役法》,百姓们只要交给国家一笔‘助役钱’便可免去官府派下的各种苦差事,当其推行之时,都以为这是讹诈百姓的恶法,可真正实施起来,那些富户们算一笔账,倒愿意交这个钱,从此避开苦役。穷人家反正年年服苦役,躲也躲不开,如今交不起‘助役钱’,苦役照就,和往年没什么不同,他们也不埋怨,结果这《免役法》并未害民。还有《保甲法》一开始以为扰民太过,现在看来编民为兵组织操练,虽然好处不多,害处也有限,经过操练的乡勇民兵未必能上战场,可防贼倒有效。至于《农田水利法》以‘青苗钱’助百姓兴修水利,增产粮食,十年以后全国农事或有改观。就连那最害人的《青苗法》,仔细想想也有道理,若能长年累月推行下去……”

苏轼最厌恶的就是《青苗法》:“贡父怎么说这话?你不知道《青苗法》的害人之处吗?”

刘攽叹了口气:“泰州府又不是天上的衙门,百姓因为《青苗法》受的苦与各地一样。可《青苗法》的害处都在地方官求财心切,强摊恶收!若只看此法的初衷,也是为了百姓方便,只是推行得太急,几年内不见其利,先见其害,若真能搞个二十年,三十年,好的就留住,错的就改良,最终渐渐把朝廷的‘敛财’之心收住,地方官府的‘强摊恶收’控制住,再回头看这《青苗法》,未尝不是好事,你说对不对?”

刘攽这话似乎有理,可细想又觉得不对头。苏轼只说:“贡父这些话有些一厢情愿了。”

刘攽这话确实一厢情愿了。错就错在他以为《青苗法》推行久了会渐渐变好,却不知道在一个皇帝独裁、官府横暴、重农抑商的社会里,《青苗法》这种鼓励商农的政策永远不可能成功。

二三十年后国家就不急于敛财了?官府就不强摊恶收了?笑话。

其实这些问题刘攽心里隐约知道,点点头:“子瞻说我一厢情愿,这话说得好。其实变法的王安石本就是一厢情愿,我们这些反对变法的人同样一厢情愿。孔子说:‘过犹不及。’王介甫有些‘过’了,咱们这些人是‘不及’,都一样犯了大错。可所有人都没想过这些,咱们只知道急急忙忙和王介甫争执,王介甫只想着急急忙忙贬了咱们这些人,他好腾出手继续变他的法,哪知道人可以贬,官位却不能撤销,把君子贬了,空出来的位子只能给小人坐,变法至今才几年?朝廷中已经满是小人,倒衬出王安石是个君子来了,一旦王安石被小人打倒,那时朝廷里将变成什么局面?真就连想都不敢想了。”

刘攽说的话苏轼平日竟没想过,现在回头一想倒愣住了。

见苏轼发愣,刘攽又是一声长叹:“老兄知道吗?最近朝廷里又有变动,‘转世颜回’和‘倒挂蛤蜊’升上去了。”

“转世颜回”说的是吕惠卿,此人是王安石手下第一亲信,一向紧跟宰相,专替王安石咬人。旁人拿他取笑,说王安石是“孔子”,吕惠卿是“颜回”。“倒挂蛤蜊”是刘攽给监察御史蔡确取的外号儿。因为“蔡确”二字倒过来念,谐音是“壳菜”——也就是蛤蜊,所以刘攽称蔡确为“倒挂蛤蜊”……

王安石为了保住《市易法》斗垮了曾布,无意中却把吕惠卿捧了起来;神宗皇帝要分化“三司系”,借王韶的案子捧起一个蔡确,如今“倒挂蛤蜊”已经逐渐掌握台谏之权了。

刘攽嘴巴之损也算天下无双了,但这是个正派人,而且很聪明,把朝局看得很透。吕惠卿也罢蔡确也罢,都是见风使舵的小人,当王安石的威信跌落下来的时候,几个小人却升了上去,不能不说,这个现象本身就是危机。

半晌,苏轼呆头呆脑问了一句:“怎么办呢?”

是啊,朝局走到这一步,该怎么办呢?

朝廷的走向将如何?刘攽并不知道。国家的出路在何处?刘攽也说不清。只能摆摆手:“不说这些!不说这些……”随即换上那副滑溜溜的笑脸儿,故意把嘴凑到苏轼耳朵边儿上:“我今天就要回泰州。去年离京时子瞻送我一首诗,如今那诗流传天下,读过的人都知道原作在我手里,已有人出三千贯钱要买,我却要等它涨到一万贯才卖。可我眼下当个穷判官,挣得不多,老婆管得又紧,酒钱都不够,想请子瞻再写一首送我,如何?”

刘攽向苏学士讨诗其实是平常事,可这“分文不值”的猴儿非要闹鬼,拿市井无赖的话儿说笑。苏轼也就顺势凑个趣儿,笑着说:“我这里求诗词的人也多,如今写一首要五百贯润笔,少一个钱都不卖。”

听了这话,刘攽的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嘴里嘶嘶啦啦地,伸手到怀里掏摸,半天也掏不出东西来。苏轼给他逗得直笑,指着刘攽那把宝贝折扇:“你要是没钱,把这扇子抵给我也行。”

一听这话刘攽二话不说立刻把扇子递了过来。苏轼忙说:“我说笑罢了,这是你心爱之物……”

刘攽笑道:“这样的扇子我家还有三把,这个你只管收下。”

刘攽这么一说苏轼倒不解:“你弄这么多扇子干什么?”

其实刘攽收藏这么多好扇子,只因刻扇名家吴玉犀和他是好朋友,刘攽专门请人家刻了一批上等扇骨,自己收得有限,大多拿来送人。现在与苏轼见面,正好送他一把。嘴上却说:“子瞻哪里知道,我刚到泰州一共买了十把扇子,这才半年功夫,只剩四把,其余的都叫人拿来打我的头,打得粉碎了。”

刘攽满嘴胡扯,苏轼忍不住笑:“你的脑袋倒没打碎?”

刘攽把脖子一缩,右手遮着脸儿假装害臊,嘴里连说:“头硬,头硬……”

刘攽这一顿胡说八道,不但苏学士,连旁边喝茶的客人都给他逗得哈哈大笑。好半天才收住,抬头再看刘攽,面色灰黄,枯瘦清癯,眉间满是愁色,脸上多了刻痕,两鬓已经灰白,虽然玩笑不拘,却掩不住心中的愁苦。

刘攽是跟司马光齐名的大学者,是和苏子瞻一样的直臣子,是王安石的好朋友,与天下人一样,刘攽在朝为官二十年,就把变法革新盼望了二十载,哪知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熙丰变法”一出台就走错了路。

刘攽、苏轼、司马光、范镇,乃至富弼、韩琦、吕诲、吕公著、韩维、宋敏求、苏颂、孙觉……这些国之大臣不是反对变法,更不是阻挠变法,他们心里其实支持变法。可变法变成这样,国家受了害,百姓受了苦,臣子也受了罪。

与国家之害、百姓之苦相比,这些臣子们受的罪倒不值一提。

这些受罪的臣子们,居庙堂之时尽力谏争,就算皇帝不听,好歹皇帝还听得见……如今被贬下来,心里还记挂着朝廷,人却已被朝廷遗弃,日思夜念,惊怒愤沮,苦不堪言,哪有“年来烦恼尽,古井无由波”的造化?只能拿些无聊笑话解闷消愁罢了。

强装出来的快乐被苏子瞻一眼看破,刘攽也无力再装下去,嘴里轻叹一口气,双目黯淡,眉宇纠结,好像一堆烧剩了的炭,刚才还有余火,如今,却连烟也冒不出来了。

一时间,两位学士都不说话了。

好半天,刘攽强打精神,脸上露出几丝笑容:“没事,朝廷有王介甫主持,国事不至大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