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与王陶计较,可神宗皇帝却不能就此放过王陶。第二天早朝当众传诏:“御史中丞王陶以细小之事弹劾宰辅,实属不识大体,且所奏又属无稽之谈,情殊可恶!罢去御史中丞,改任翰林学士。命翰林学士司马光接任御史中丞。”
神宗皇帝这道奇怪的诏命一共设了三个套子,一个套住王陶,一个捆住韩琦,还剩一个“空圈套儿”,且看哪个大臣自己往里钻!
皇帝的诏命一出,众臣无不目瞪口呆,以为皇帝之言荒谬!大殿上只有两位臣子觉得理所当然,一个是韩相国,一个是被换做御史中丞的司马光。
御史中丞是谏臣之首,职责是弹劾官员,劝谏皇帝,正朝廷风气。司马光是个冷面严峻一丝不苟的人,做御史中丞恰到好处;翰林学士是皇帝身边的“智囊”,专门在政事上给皇帝提建议,王陶是皇帝的亲信,这个翰林学士给他做倒合适。所以司马光对这个职务调动没有异议。
至于韩琦,他看到的是事情的另一面:王陶是皇帝心腹,韩琦不想得罪他,在皇帝面前替王陶求了情,于是皇帝把王陶从御史中丞换为翰林学士,虽然说是“罢职”,其实一点儿也不吃亏。王陶不是傻瓜,当然明白这是宰相韩琦替他在皇帝面前说了好话,从此以后,王陶这个皇帝心腹和韩琦这位老宰相的关系自然就融洽了。这么一想,韩琦对皇帝的诏命也很满意。
韩相很满意,司马光也不在意。可是别的大臣对这项荒唐任命却不能接受
若从职责来看,御史中丞掌管台谏,翰林学士是皇帝心腹侍臣,这两个职位其实一般高下,不分轻重。御史中丞与翰林学士互调,丝毫看不出“处罚”王陶的意思。若从官衔来看,御史中丞是从三品,翰林学士倒是个正三品,也就是说王陶获罪之后不但未贬,倒升了半级!这究竟是罚还是赏?
如此一想,殿上群臣顿时乱成一锅粥,只有韩琦、王陶、司马光三个当事人一声不吭。
大宋朝廷多有诤臣,皇帝的诏命不合常理,站在韩琦下手的参知政事吴奎第一个忍不住上前奏道:“臣听说治天下者务必赏罚分明,先使罪臣知其因,再令罪臣服其刑。王陶无中生有倾陷宰相,罪责不小,按律应该贬官外放!如今陛下把王陶从御史中丞升为翰林学士,是错乱赏罚,此事关系重大,赏罚一坏,天下法度全失,陛下以后如何治国?臣请陛下三思。”
吴奎当着一殿臣子的面粗声大嗓说了一番大道理,把皇帝诏命贬得荒谬无比,批得一无是处,神宗皇帝有些不高兴了:“朕以为御史台职责重大,王陶言语失当,不可掌御史台,难道卿觉得朕这个主意错了吗?”
皇帝这话似乎有点混淆视听的意思,吴奎忙说:“陛下罢去王陶御史中丞一职没有错,但命其转任翰林学士则不妥。”
“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神宗皇帝语气冰冷,吴奎心里也有点慌,又一想,王陶是皇帝亲信,自己硬逼着皇帝贬了王陶,岂不是把皇帝和王陶都得罪了?可话已说出口又收不回来,只能想个折衷的办法:“王陶进京之前担任知永兴军府事,此番进京未有建树先犯过失,臣以为陛下可以命王陶回永兴军任上就职。”
命王陶从哪来回哪去,仍然在地方上担任旧职,听起来倒也公平。可神宗刚继位,正是用人之际,舍不得让王陶外放,于是固执已见,只说:“诏命已下,此事不必再议了。”
吴奎为人执着,办起事来一丝不苟,眼下王陶有错,道理分明,把他贬回永兴军做个知府已是轻判,哪知皇帝竟公然护短,王奎心里不满,自然不肯松口,高声道:“陛下此诏有违法度,还望再思!”
吴奎连连驳斥皇帝,神宗越发不高兴,瞪了吴奎一眼:“朕是一国之君,难道做不得主?”
神宗这话说得严厉,若换别人也许怕了,可吴奎是个硬骨头,反而越发提高声音:“自太祖太宗以来朝廷奉行君臣共治,凡遇大事,陛下应与宰辅商量定夺,如今陛下不与臣下商议,擅自下发诏命,此为‘内批’,臣不奉诏!”
所谓“内批”,就是皇帝直接从宫里递出来的手诏。吴奎指责皇帝诏命为“内批”,这话说得太直了些,神宗的脾气也上来了:“即便内批也是诏命,你为何不奉诏!”
“祖宗之制,唯灾害、疫情、用钱物及内廷之事天子可办内批,任免重臣乃朝廷大事,岂可‘内批’定夺!”
吴奎口口声声与皇帝辩论,始终把“内批”二字挂在嘴上,话说得实在不客气。神宗皇帝虽然英明仁德,毕竟年轻气盛,给吴奎一顿顶撞竟然急了!一拍御案,推开龙椅,起身走进后殿去了。
皇帝大发雷霆退殿而去,殿上虽然多有三朝老臣,也没见过这个场面,都替吴奎捏一把汗,担心这位参知政事要遭不测之祸。
果然,也就片刻功夫,内侍出来传旨:“吴奎罢去参知政事,除知青州府,即日赴任!”
参知政事乃是朝廷的副宰相,想不到神宗皇帝一怒之下竟当殿罢了副相!大臣们吓得面面相觑,连吴奎自己都愣住了。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两位宰相韩琦和曾公亮身上。
曾公亮于仁宗嘉祐七年拜相,和韩琦一样也是三朝宰辅,可朝堂上却没一个人说曾老宰相“跋扈”。因为曾公亮有一项出奇的本事:虽然每天都在政事堂上办公,仔细一看,其实不在;虽然每天和官员说话,仔细一听,却只动嘴不出声儿。凭这项了不起的本事,年已八旬的曾公亮这一辈子混得平平淡淡,坦坦然然,无风无浪,半死不活,正所谓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因此得了个绰号叫做“点头不倒翁”。今天朝堂上出了大事,这位老宰相根本指不上。所以大臣们都等着韩琦发话。注目一瞧,只见平时飞扬勇决的韩魏公一颗头缩在肩膀下,两只眼盯着脚尖儿,连口大气儿都不敢喘。
韩琦心里知道,皇帝罢王陶的御史中丞是在护着他这个宰相;而“御史中丞与翰林学士对调”的奇怪任命其实是他在皇帝面前求情“求”出来的结果,这件事韩琦牵涉太深!这时候他不能说话,也不敢说话,只得低头不语。
自己不顾一切替宰相出头,闹到现在收不了场,宰相竟连一句话都没有!参知政事吴奎气得脸色铁青,咬着牙狠狠瞪了韩琦两眼,嘴里嘟嘟囔囔似在低声咒骂。群臣也闹不清这位平时最有担当的柱国宰相今天怎么这样无能、无耻,都斜眼瞟着韩琦在一旁交头接耳。
大臣们哪知道,韩琦昨晚就钻进了皇帝设下的圈套,现在的韩宰相正在半空中“吊”着,哪还说得出话来?
眼看闹成僵局了,还是参知政事王珪有主意,似不经意地从吴奎面前走过,抻手轻扯他的衣角儿,递个眼色,让吴奎先忍一忍,这才踱到司马光面前,低声说:“君实看这事怎么办……”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今天这事牵涉到韩琦、王陶、司马光、吴奎四人,要解开死结,必得这四个人里有人出面。现在韩琦显然是不敢说话了;吴奎已是罪臣,没资格说话了;王陶更是不能说话。除了司马光,谁还能解开这盘死局呢?
司马君实是个有担当的老实人,略一沉吟,对王珪拱拱手,上前对内侍押班李宪说道:“请奏与陛下,臣翰林学士司马光请求陛见。”
片刻,宫里传出旨意:命司马光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