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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从此再无“苏贤良”(1 / 2)

就在苏学士在凤翔判官任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逍遥快活的时候,宋仁宗嘉祐八年三月二十九日,仁宗皇帝赵祯忽然龙驭宾天了。

大宋皇帝不信大臣,有个“多心”的毛病,因为操心太过完,仁宗皇帝得了心脏病,从嘉祐七年起病情时好时坏,去世那天饮食如常,看不出一丝病容,入夜回寝宫安歇,刚睡了一小会儿忽然心痛如割,急忙服药,却不能缓解!仁宗知道情况不妙,赶紧命近侍召皇后来见,等曹皇后赶到,皇帝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见仁宗突发恶疾,曹皇后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叫太医急救,可惜心疾突发猛恶异常,针灸药石都已无效,天还没亮皇帝就崩了,享年五十四岁,在位四十二年,谥号仁宗体天法道极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明孝皇帝。

仁宗皇帝是一位难得的君主,施政以稳为先,治国以民为本,宽厚得众,听言纳谏,在他实际掌握皇权的三十多年间内政修睦、外弥兵戈,朝廷每年赋税高达一亿多贯,整个大宋王朝进入了全盛的繁荣时期。仁宗驾崩后,臣子百姓无不哀恸,消息传到邻邦,连辽国皇帝也痛哭失声,大呼:“四十年未知兵亦!”

一个封建王朝大权独揽的皇帝品德操守能到如此程度也算达于极点了。在历史上想找出一位比仁宗更好的皇帝,不容易了。

仁宗皇帝已在一年前立皇子赵曙为太子,现在仁宗驾崩,朝臣与曹太后商议,拥立太子赵曙为皇帝,是为宋英宗。

就在仁宗皇帝宴驾的同时,凤翔知府宋选调离凤翔另谋高就。不久吏部下发公文:原京东转运使陈希亮接任凤翔知府。听了这个消息,签书节度判官厅公事苏子瞻大喜过望。

这位新到任的太守陈希亮是苏家的至交。

苏家在眉山有三家好友,累世交情,互相联姻,其中程家因为儿女亲事闹了矛盾,与苏家绝交。剩下的两家一是王家,那是苏轼夫人的娘家;二是与程、王两家同在青神县的陈家。刚调任凤翔知府的陈希亮老先生就陈家的家长。陈希亮已过世的夫人又是苏轼母亲程氏的亲姑姑,论起来陈希亮的辈份比苏老泉还高,在这位老先生面前,苏轼、苏辙都是孙子辈儿的人了。

苏轼有才华,人厚道,爱交朋友,走到哪儿都招人喜欢,老前辈们见了这么一位出色的后生都忍不住要提携他,如今到任的上司是几代交情,祖父般的人物,苏学士满心期待,陈希亮还没到任,已经把“苏陈两家的交情”在夫人面前唠叨了几十遍,烦得夫人耳朵起茧,躲又躲不开,只好边做针线边听这孩子一样的丈夫一遍遍聒噪不止。

五天后,凤翔府新任太守陈希亮到府上任,扶风县令亲到凤翔、京兆两府交界处迎接太尊大驾,签书判官公事苏轼会同凤翔府属下五曹、主簿、孔目、书办、押司以及凤翔、虢县、歧山三县县令在府城外十里亭迎候。

等了小半天功夫,才看见三辆马车鱼贯而来,当先一辆车上走下一个人来,带着学士巾,穿一袭青布交领大袖袍,生得矮小枯瘦,精悍有力,蓄了一部焦黄的山羊须,高颧骨,薄嘴唇,眉头微皱,一双细眼炯炯有神,一看就知道是个刚猛严厉的执拗人,众人急忙上前行礼,各自报出官职名讳。陈希亮对官员一一还礼,嘴里只说“幸会”二字,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待到苏轼上前行礼,陈希亮对这位世交晚辈也只是点点头,连“幸会”两个字都没说。

也难怪陈希亮如此严厉刻板,这与此公的出身大有关系。

陈希亮字公弼,自幼丧父,兄长也不照看他,在孤苦中长大,凭着苦读于天圣八年考中进士,历任房州、华州、寿春知府,京西路、京东路转运使。陈希亮文武兼备,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所到之处严管差吏,查禁巫术,捕盗安民,惩办了不少大奸大恶,这张铁面孔在朝廷中是有名的。

只可惜陈希亮为人耿直不善钻营,在京城缺少靠山,一直在地方任职,做到转运使就再也升不上去了。

这次朝廷命陈希亮以京东路转运使改知凤翔府,是因为西夏屡屡犯边,秦凤路已成前线,秦凤路有粮有钱的又只剩一个凤翔府,粮草运转、人丁调配都要从凤翔着手,如今仁宗宴驾,大宋拥立新君,西夏趁机蠢蠢欲动,宰相韩琦担心秦凤路有失,特意派这个铁面孔的陈公弼经营凤翔府,一边整顿吏又治一边备粮备兵,准备应付西夏的进犯。

陈希亮办事本就严谨,这次到凤翔又身担重任,不敢马虎,下马之初就要立威,一张铁面孔看起来比平时更吓人,即便对苏轼这样的世交也不假辞色。

陈希亮的心思苏轼并不知道,迎驾时吃了个瘪觉得莫名其妙,回到府里摆小宴为长官洗尘,陈希亮仍然一脸严肃,话也不多说一句。见了这么一位太尊,那些清白无事的官吏尚且心中惴惴,平时做过营私枉法之事的都觉得脖梗子里直冒冷汗。

小宴已毕,苏轼回到家里,夫人已经准备了几样礼物,准备跟丈夫一起到西院拜见陈老先生。到这时苏轼对陈希亮的冷淡仍然不解,心中略有芥蒂,就把这些话对夫人说了。

在人情世故上王弗的头脑比丈夫聪明得多,听了这些闲话根本不当回事,仍和丈夫一同来拜见陈希亮。

这时的陈太守早放下了白天的架子,脸上有了笑容,语气更加温和,先向苏轼问了父亲和弟弟的近况,又向王弗打听其父王方、叔父王介等人的消息,乐呵呵地说起当年在青神与苏、王两家交往的旧事,一直坐到二更,苏轼夫妇才告辞出来。陈希亮把他们送到二门里,特意嘱咐苏轼:“你这娃娃有大才,将来不可限量!可人生有两个考场,一是科举,二是公务,科举考得是才学,公务考得是韧劲儿,都要用心。”苏轼忙向前辈道谢。

后来的几天里陈希亮全力处置前任留下的旧案,凡事多与主簿、孔目、押司商量,并没和苏判官打交道,忙了几天,事情大致办妥。这天苏轼正在办公,杨疙瘩进来告诉他:知府叫他过去。苏轼忙起身赶过来。

陈希亮正在案头批办文书,见苏轼来了也不理他,只管提着笔在札子上圈画涂改,苏轼不知道知府在干什么,想说句话,太尊连头都不抬,话也递不上去,只能站着发愣。

好半天,陈希亮总算阅毕公文,抬手唤苏判官过来,用手指头敲着桌面:“你来看看这个东西。”

苏轼凑上前一看,桌上放着的是他昨天递上来的一道文书,不知因为何故,竟被涂抹得一塌糊涂,忙问:“这札子有什么错漏吗?”

“错漏之处不少。”陈希亮一边拿起别的公文来看,嘴里说,“这上头多余的话太多,空洞无物!你平日写的文书都是这样吗?”

苏轼今年才二十八岁,可要论才名,半个大宋朝都知道这位苏榜眼,随手写一篇文章都被人拿去印成书卖钱!谁敢说苏学士的文章不好?何况苏轼到凤翔当判官一年多,公文写了几百封,从没被前任宋太守驳回过一件。想不到陈希亮才到任立刻驳了他的文书。不但驳回,还在上头任意涂改,还说什么“空洞无物”,苏轼一时竟有些蒙了。可陈希亮这个人沉稳严厉,不怒自威,苏轼不敢争辩,接过公文回到侧房,把涂得面目全非的公文大概看了一遍,一篇简单的文书竟被墨笔涂掉了三分之一。

文书被驳回,苏轼也没办法,只能打起精神另写了一份递上去,哪知才一个时辰陈希亮又派人来叫他。

这一次陈知府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见苏轼进来劈面就问:“我叫你把公文改好,怎么只字未改就送回来?”

苏轼忙说:“下官已按太尊的意思改过了。”

陈希亮皱起眉头问:“那些多余的话都在上头,何处改动过!连我删去的字也都写在上头,这是何意?”

陈希亮这话让苏学士越发糊涂了。拿着文书回到住处和早先被陈知府涂改过的公文前后对照,这才发现,凡文书中精彩出奇的段落多被删去。

苏轼于文字上最自信,想不到知府是个俗人,不懂文字好坏,倒在这里胡批乱改找他的麻烦,嘴上不好说,心里挺反感,也无心润色,干脆把知府早先改过的那道文书大概抄写一遍,只求文案通顺,别的都不去管,写完又递上去,这次果然没事。

一件麻烦事好歹敷衍过去,想不到才过了两天,陈太守又把苏判官叫到二堂,指着新递上来的札子硬声硬气地斥责他:“早先我对你说了,公文是递给长官看的,只要文辞通顺事理明白就好,可你这公文里全是废话,还引经据典谈及古人之事!这些和公务有什么关系?拿回去认真改过,以后务必留心。”

苏学士博古通今,一辈子写文章最喜欢引经据典,当年考科举的时候一句“赏疑从与,罚疑从去”引得考官惊叹不已!如今做了官,随便写一篇公文竟被知府挑拣,责备他不该用典!苏轼生来一副蜀人的直脾气,受不得委屈忍不得事,也不接知府递来的公文,耿着脖子反问一句:“请问大人哪一句看不懂?”

陈希亮微微一愣,抬头看了苏轼一眼:“不是看不懂。文书札子只说公事,多余的内容不必提及,引经据典上下攀扯更没必要。否则一言不慎,被上宪误解了你的意思,把事办错了,你有没有责任?又或者因为多说一句话,惹得长官、同僚多心,无事生非也不好!要是碰上别有用心的人,把这些多余的话断章取义拿出去造谣,你身上岂不担了罪名?我跟你说过,天下两个考场,科举只是‘小考’,公事才是‘大考’,细节上头务必留心,多余的话不要说,引经据典胡乱攀扯更要不得!”

陈希亮做了三十多年的官,阅历极多,说的都是切实的话。在这些事上不但苏轼,天下办公务的人都该注意。若苏子瞻能虚心些,把这些话听到心里,记在脑中,也许后来三十年就不至于遭那么多非议,受那么大的伤害。

可苏学士是个急脾气,平时被人捧惯了,根本听不得这种话,耿着脖子顶了一句:“大人的功名从科举中来,我想上宪也都是进士出身吧?既然大人看了文书都懂,下官以为上宪也不至误会。至于‘无事生非,断章取义’,本朝太祖立下规矩,不杀大臣,下官倒不怕因言获罪……”

苏轼这话说得十分无礼。到这会儿陈希亮才看出这位年轻的判官对他这个长辈并不服气,沉下一张黑脸冷冰冰地说:“公事文案都有套路,你做府判官一年了,难道不懂?”

“一年来下官的文书都是这样写的,前任知府并未指摘过。”

苏轼平时爱说爱笑,可固执起来真像条驴子,与知府一言来一言去的,竟是相执不下。陈希亮的脾气更倔,哪有心思和年轻人争论,只说:“前任已去,我看这公文要不得,改过再说!”话音刚落,皂隶杨疙瘩推门进来,附在苏轼耳边小声说:“主簿请大人过去说话。”

苏轼还没吭声,陈希亮已经问杨疙瘩:“你有何事?”

杨疙瘩忙说:“禀大人,主簿命我来找苏贤良商量事情。”

陈希亮一愣:“什么‘苏贤良’?”

杨疙瘩忙解释道:“苏判官在京城考中了榜眼,文章又写得好,咱府里都叫他一声‘苏贤良’……”

杨疙瘩是个老实人,哪想到陈知府和苏判官刚因为文字上的事起过争执,现在他当着知府的面夸赞苏轼的文章,无意中踩了知府大人一脚,陈希亮顿时恼了!指着杨疙瘩喝道:“这是什么话!府判官就是府判官,你竟当着上司的面称他为‘贤良’,这是你给他封的官职吗?身为皂隶毫无体统,该打!”

陈希亮本就是个威风凛凛的人物,这时发了脾气,看起来好不吓人。杨疙瘩唬得跪在地上连连救饶,苏轼也给吓愣住了。

陈希亮不理这两个人,走到门外高叫一声:“来人!”主簿正在外头等着,听到招唤急忙跑过来。陈希亮指着跪在地上的杨疙瘩吩咐:“此人在上官面前胡言乱语,妄指官名,带下去重打十板,让他长长记性!”主簿不知杨疙瘩犯了什么错,见陈知府面目凶恶也不敢问,扯着杨疙瘩下去了。

打了杨疙瘩,陈希亮火气稍解,余怒未息,回头见苏轼还呆站在这里,又厉声斥道:“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改好公文拿给我看。”

这时候苏轼也不敢顶撞了,收起文书急忙退下。

当天,杨疙瘩果然重重地挨了十板,旁人见皂隶挨打,都悄悄向主簿打听缘故,偏巧主簿也不知内情,只隐约知道这事与苏判官有牵涉,众人就东一头西一头地乱猜,顿时谣言四起,有那爱说是非的人,当着苏轼的面不敢说话,苏判官一转身,就在背后指指点点胡说八道,弄得苏轼好不尴尬。

这件事以后,陈希亮对苏轼越发不假辞色,时常在公事上找茬子,动不动就把苏学士教训几句,挤兑得苏轼灰头土脸,在衙门里简直没有立身之地了。

这时已到了六月初,仁宗皇帝驾崩三月有余,京城里的中书门下省忽然给凤翔发来公文,陈希亮急命府里的判官诸曹赶来议事。

知道京城来了急务,苏轼急忙赶过来,此时法曹张璪以及府里的功曹、户曹、主簿等人已经在座,苏轼问张璪:“知府大人到了吗?”张璪忙冲苏轼摆手儿,又指指里屋,意思是知府正在里头办公,苏轼就在张璪身边坐下,等着太守出来说话。

就这么僵坐了小半个时辰,只听见里屋偶尔有走动声,似乎知府大人并没有伏案处置公务,偏又不肯出来见客,外间屋的几个人苦等太尊不至,嘴上不说,心里都不太高兴,却听身边鼾声呼呼,原来主簿歪在椅子上,满脸浓髯一半散在胸前,一半盖在脸上,旁若无人地打起呼噜来了。

几个人正等得着急,忽然见了这么一出儿,倒笑了出来。苏轼对张璪说:“古书里说有位南郭子綦先生平时教了不少学生,这天他的学生来拜,见子綦倚着几案仰天而卧,气息舒缓二目茫然,就赞叹这位先生‘神游物外,心如死灰’。子綦说道:‘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不闻地籁,汝闻地籁而不闻天籁乎?’今天咱们几个坐在房里好像呆头鹅,天籁不配听,地籁听不到,这‘人籁’倒是听得真切。”

苏轼这个人牙尖嘴利爱开玩笑,现在他说起《庄子》里的典故拿打呼噜的主簿取乐,暗中讽刺陈知府架子太大,故意怠慢下属。听了这话屋里几个人都忍不住一笑。

苏学士平生爱热闹,有点“人来疯儿”,一个笑话逗乐了同僚,自己也来了兴趣。见主簿睡得很熟,就捏起一撮胡须挑他的鼻孔,捅了几下,主簿猛打一个喷嚏,顿时惊醒,还不知是苏判官捉弄他,下意识地正了正官帽,捋了捋蓬乱的胡须,一脸茫然地看着苏轼,苏轼笑道:“可惜可惜,我等正听大人的‘人籁’,你却被几根胡子‘叫’醒了。”

房里几个官员本来等得不耐烦,被苏轼搞了这么个恶作剧,顿时笑成一团。苏轼越发来了兴致,随口念道:

“谒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岂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

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虽无性命忧,且复忍须臾。”

苏轼口占一绝,引《庄子》典故讽刺了知府的怠慢,同时拿主簿的睡相打趣,轻松诙谐十分有趣,几个官员除了那位还没睡醒的主簿,全都笑得前仰后合,不想陈知府忽然推门出来,众人一惊忙止住笑,一个个低着头互相偷看,神色显得很不自然。

这次朝廷发下公文,是向凤翔府索取修皇陵用的木料,其中涉及衙前差卅分派、各项人工物料诸多事宜,陈希亮是严谨的人,不肯像前任宋选那样把公事推给下属,自己躲清闲,一直在房里查旧例,算细账,忙得头都昏了。忽听屋外众人大笑不止,不知出了什么事,这才出来看。哪知众人一见他出来顿时收了笑容,全都一副鬼鬼崇崇的样子,只有苏轼昂头坐在一边,满脸得意的神情。陈希亮立刻猜到必是苏轼在同僚面前拿长官取笑儿,这些人刚才一阵阵大笑,就是在笑他这个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