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神县住了二十天,苏轼夫妇回到眉山。这时候程夫人的丧事已经办完,苏家也差不多倾家**产了。
这年十一月,中书省发下一道札子,命苏洵进京赴“舍人院试”。苏洵知道这又是热心的欧阳永叔在京城举荐的结果,可“舍人院试”本非正途,就算考中了也不如进士及第来得风光,万一再考不中,外人岂不要笑话苏洵无能?在两个儿子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想到这里,苏老泉终于把牙一咬,拒绝进京应试。
只因为争强好胜,苏洵的人生道路越走越窄,最后竟被自己的儿子逼到角落,已经失去了入科场一搏的勇气。
拒绝进京应试以后,苏洵的脾气越发暴躁,在父亲面前苏轼兄弟吓得话都不敢说了。就这么一直熬到嘉祐四年七月,母丧已满,苏轼、苏辙收拾行装准备进京做官,令人意外的是苏洵忽然决定卖掉苏家仅有的房屋产业举家迁往京师。
此时的苏老泉已经不恋故土了。在他想来,苦读二十多年还当不上一个像样的官,甚至连两个儿子都比不上,在眉山这块地方已经丢尽了脸,再也混不下去了。
钻进牛角尖的苏洵竟看不到,苏轼、苏辙都是他一手教养成才,两个儿子的成绩就是他的成绩,何况苏洵以文章成名还在两子之先,其所著《权书》、《衡论》、《几策》天下人争相传抄,京城里欧阳修、韩琦、梅尧臣这些大人物说起苏洵谁不佩服?后世也把“三苏”并列,谁敢轻看他苏老泉?世上把苏老泉看扁了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苏老泉自己。
现在苏洵要把扎在故乡的根子整个拨去,弃家出走,永不回头,两个儿子谁敢说个“不”字?于是苏家五口卖掉产业乘船东去。临行前苏洵留诗一首:
“岷山之阳土如腴,江水清滑多鲤鱼。古人居之富者众,我独厌倦思移居。
平川如手山水蹙,恐我后世鄙且愚。经行天下爱嵩岳,遂欲买地居妻孥。
晴原漫漫望不尽,山色照野光如濡。民生舒缓无夭扎,衣冠堂堂伟丈夫。
吾今隐居未有所,更后十载不可无。闻君厌蜀乐上蔡,占地百顷无边隅。
草深野阔足狐兔,水种陆取身不劬。谁知李斯顾秦宠,不获牵犬追黄狐。”
这首诗笑骂秦相李斯贪图富贵“顾秦宠”,阐明了苏洵抛弃功利的散淡心。然而诗里竟有“富者众,思移居”的句子,让人惊疑苏洵到底受了哪个“富者”的气?细想想,大概是和苏家闹翻了的程家人曾经羞辱过苏洵吧。
后来苏洵果然再也不回眉山,直到去世才被儿子送回故乡与夫人合葬。
苏家父子三人这次进京心境与上次大不相同。
嘉祐二年三人进京的时候,苏轼、苏辙都是布衣身,前途未卜,苏洵盼着做官,患得患失。时隔两年父子三人再赴汴京,苏家兄弟已经考取了功名,到手的官位无论如何跑不掉,苏洵对做官心灰意冷,心里倒也踏实。因为变卖房产所得尚在囊中,手头并不拮据,就且游且走,每到一处吟诗作赋,意兴遄飞之际,不觉花了几倍的盘缠,到汴京已是嘉祐五年二月中旬,短短一条路竟走了小半年。
可到了京城三苏才明白,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居八九,想象中的富贵安逸根本不能到手。
三年前,苏轼、苏辙在科场上势如破竹,连考连中,尤其苏轼的《刑赏忠厚之至论》、《重申巽命论》被欧阳学士赏识,受天子青睐,天下学子争相传抄,真有“洛阳纸贵”的味道。那时候苏家兄弟若能急起直追,顿时就可以飞黄腾达。可惜苏轼随即回乡守丧,从此销声匿迹,而天下读书人何止百万,一年推出的佳作岂止千篇?到今天,汴梁人早不记得京城曾出过一位苏子瞻、来过一个苏子由了。
当然,苏氏兄弟已经考中功名,官还是有得做的。进京之后就去吏部报到,又经身、言、书、判四项考核很快放下职位来:苏轼授京西北路河南府福昌县主簿;苏辙授京西北路河南府渑池县主簿。
主簿是从九品官位,月俸才三贯!
依惯例,进士及第最低授正九品官位,且多留京任用。苏轼名列榜眼,当授从八品,又有圣眷在身,就得个正八品也不稀奇。可惜苏家兄弟没抓住机会!三年前那批进士已经安排了官职,今年又是大比之年,另一批学士脱颖而出,都等着做官,苏家两兄弟只能捡漏儿,被放为小县主簿,天下官员排行最末!
三苏都是一个脾气,不肯受这个委屈,立刻给吏部上了手札,请辞主簿一职。本以为吏部爱惜人才,能给苏家兄弟安排个京官也好,想不到一个月过去,竟连个回文也没拿到。
大宋朝有“冗官”之弊,官场上僧多粥少,主簿虽小,好歹是个实缺,苏家兄弟不要,边上有一百个人伸手等着要!吏部收了“请辞主簿”的札子,立刻把两个主簿位子放给别人,至于苏家兄弟,从此无人过问了。
蜀人直率热诚,哪知道京师这些“官油子”的心眼儿?傻等好久消息全无,这才疑惑自己这个进士会不会还没上任就让人家罢了?进退维谷之时才想起算算手里的铜钱。这一算不要紧,全部积蓄已经不足十贯!单靠这么一点钱想在繁华的东京汴梁落脚,根本不够用。情急之下苏洵只能到兴国寺拜访德香大师,希望能在寺里借住。哪知德香大和尚已于去年圆寂,连上次照顾过他们的沙弥惠济也不在庙里了。
没有熟人,敕造兴国寺当然不肯接纳苏老泉。
孔夫子说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苏老泉一世刚强,竟也落了这个俗套,沦落到如此境地。眼看走无处走,住无处住,不得不咬紧牙关拿出仅有的钱在汴梁城外的西冈租了一座旧房子,全家五口挤了进去,每日节衣缩食苦撑苦熬。就是这样,手里那一点点积蓄仍然流水一样撒出去。眼看不是办法,要面子的苏洵不得不低下头来,和苏轼一起去拜访三年前的旧相识欧阳修。
俗话说“贵人多忘事”,欧阳修却不是这种人。三年未见,他心里仍然记挂着苏家父子,听说苏洵、苏轼来访,一刻也没耽搁,立刻把两人请进府里,各自喝了一杯茶,就对苏轼笑道:“三年前你那两篇策论在汴京传得尽人皆知,尤其‘上令下不议,下从上不诛’两句,连天子都称赞!”说了两句客气话才问,“你这次回京所授何职?”
苏轼忙说:“吏部授我河南府福昌县主簿一职。”
一听这话欧阳修顿时虎起脸来:“这像什么话!贤侄是国家栋梁,怎能屈居一县小吏?吏部这些人尸位素餐,不知耽误了多少人才!这个‘主簿’你不要理它!日后我必为你另谋高就!我就不信,偌大朝廷就容不得一个贤才?”
欧阳修生性直率,对苏轼的前程大包大揽,呵护之情溢于言表,苏轼忙起身行礼,口中连说:“大人谬赞,怎么敢当?”
欧阳修又想了想,忽然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前些日子陛下有旨意,今年专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招纳贤才,应试学子必须由大臣举荐,我看贤侄德才兼备,不知可愿应‘制科’之试?”
一听这话,苏轼父子大喜过望。
“制科”考试古已有之,宋朝最重视士人,所以特设六科,分别是: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博通坟典明于教化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详明吏理可使从政科,识洞韬略运筹帷幄科,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六科之中又以“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最受器重。
为了表明制科考试的与众不同,朝廷定了个奇怪的规矩:“制科大考”第一名、第二名为虚设,考中第三名的称为“超等”,第四名为“一等”,第五名为“二等”。自从设立制科大考以来,以第三名“超等拔擢”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头年刚刚去世的参知政事吴育。
制科难考,难在三处:凡参加制科考试的人,首先必有进士出身;其次必是青年才俊;第三,必须由朝廷重臣举荐,最多只有五个名额。
制科考试成绩优异的官员立刻被天子另眼看待,官职品秩都有一步飞升。现在欧阳修想举荐苏轼参与制科考试,苏轼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忙起身对欧阳修再三致谢。
欧阳修是个仁厚热诚的君子,举荐苏轼只因为他的才华,并无私心,也不需苏轼感激,笑着摆手让他归座,又问:“你有个弟弟名叫苏子由吧?好像嘉祐二年一同中了进士,他现在如何了?”
苏轼忙说:“现授河南府渑池县主簿。”
欧阳修一听又是连连摇头:“可惜可惜!这也是个贤才,岂能大材小用?”略一沉吟对苏洵说道,“你这两位公子才干相当,既然子瞻受举荐参与制科之试,我看子由也可以入试。只是我一个人不能举荐两人……这样吧,我和知谏院杨畋大人是至交,你们把子由平时的文章整理一些交给杨大人看了,若能得他举荐,子由也可以参加制科大考。”
想不到欧阳修对苏家兄弟如此热心,不但举荐苏轼,又请朋友帮忙举荐苏辙,苏洵真不知怎么感谢这位大人才好了。
到这时欧阳修才缓缓地问苏洵:“去年吏部请先生赴京应‘舍人院试’,先生为什么没有上京应试?”
欧阳修的话里略带了两分不高兴的意思,因为这个“舍人院试”的机会其实是欧阳修帮着苏洵争取回来的,哪知苏洵不肯进京应考,欧阳修等于白忙一场。对这事苏洵心里有愧,忙说:“以我的资历能得到舍人院试的机会,实在是靠了大人提携,可在下已经五十三岁,身体又有病,实是没精力应付考试,怕考不中被人笑话,犹豫再三,还是斗胆请辞,请大人不要见怪。”
苏洵是个要面子的人,可惜仕途不顺,年龄也大了,不愿再受挫折。欧阳修出身贫寒,理解苏老泉心里的苦处,悄悄叹了口气:“先生才华盖世,不为国家效力实在可惜……”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大宋立国之时太祖钦定《开宝通礼》二百卷作为本朝典礼制度,至今百余年,《通礼》已经残损,而且遗漏较多,陛下命太常寺重新修订礼书。先生文采斐然,若能参与编纂礼书倒是一件好事,不知先生愿意试试吗?”
能为朝廷编纂礼书的必是大才高贤,不但显名天下,而且其大名也可与礼书一起传于后世。正如欧阳修所说,苏洵的文笔天下罕有,编纂礼书的工作交给他再合适不过。苏洵急忙道谢。
到欧阳修府上走了一遭,苏轼、苏辙得到一个天大的机遇,苏洵的前程也有了影子,真是大有收获。回来后就让苏辙赶紧把以前写的文章抄了几十篇送到知谏院杨畋府上去。
几天后,杨畋专请苏辙过府,对他的文章大加称赞,答应举荐苏辙参加制科会试。
至此,苏轼、苏辙两兄弟都得重臣举荐,即将参加八月的制科大考。然而此时才三月初,苏家寓居汴京,物价昂贵,手头拮据,这半年时间无论如何也撑不下来。
当此绝境,还是苏轼想了个主意:自己和弟弟虽然没做官,毕竟中了进士,又被举荐应制科试,以这样的身份大概有资格住在官府驿站里吧?就没跑到京郊十几五里外的怀远驿站打听。
听了苏家两兄弟的情况驿丞也觉得新鲜,因为有资格参与制科考试的学子都有官职在身,像苏学士这样穷得没地方住,要来住驿站的,还真没听说过。看在苏家兄弟都有功名在身,滞留汴京是为应考,也算个公事,就腾了两间房子给苏轼、苏辙两对夫妇居住,可苏老泉身上没有功名,驿站不收留,只好拿出最后几贯钱在镇上的大车店里租了个便宜铺位勉强安顿下来。
虽然在怀远驿找到个不要钱的住处,可从这时起,苏轼、苏辙两兄弟的生活也清苦到了极点。
住在驿站的官员居所饮食都按官级品秩安排,高官住上房,锦衾绣枕,有鱼有肉;五品以下四菜一汤;七品以下两菜一汤;就算九品官员伙食也有一菜一汤。可苏轼、苏辙都是未放缺的进士,连九品都不够,驿丞不知该拿什么规格待他,只好每餐端来一碗白饭、一碟腌萝卜给他们下饭。
正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此时的苏家兄弟早忘了自己是什么英杰才俊,只求制科大考之前不要露宿街头就知足了。白饭咸菜吃得津津有味,饭后把碗一推各自在灯下用功。可怜苏轼的夫人王弗此时已有几个月身孕,挺着大肚子陪丈夫苦熬,整日见不到一滴油水,还要收拾浆洗,伺候丈夫读书,苏轼一心全在书本上,对夫人的苦处竟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