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夏良胜这一脸又急又慌的样子,守仁笑着说:“这是你自己有的,推脱什么呀?”
夏良胜一时悟不到守仁话里的意思,只是给“圣人”两个字吓得魂儿都掉了,急急忙忙地说:“不敢当不敢当……”
见夏良胜一味地推却,一味地慌张,却不肯去感悟自己话里的道理,守仁略有些不高兴了,提高了声音,指着王艮说:“刚才王汝止说得好,满街都是圣人!这‘圣’是众人皆有的,你心里也有,你为什么推来推去的?推也推不掉呀!”
见先生这么说,夏良胜这才把一颗慌乱的心收拾起来,冷静下来想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阳明先生话里的意思,笑着拱手说道:“先生说得对,学生心里原是一个‘圣人’。”
见夏良胜被给自己高声一喝,倒醒悟了,可其他弟子却还没有悟,守仁又转身对旁人说:“良知自在人心里,无论你怎么样,都不能使‘良知’泯灭。就算一个人做了贼,但他心里终究知道做贼是不对的,你说他是个贼,他也会有愧……”
守仁一句话还没说完,夏良胜已经抢过来说:“学生明白先生的意思了:人的良知永不会失,有这份良知,就是‘圣心’,所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圣人’在。只是良知偶尔被物欲遮蔽,就像乌云遮住太阳,但这并不是说太阳就没有了。太阳永远都在,乌云散了,照样是个明晃晃的太阳。”
守仁点点头:“子中是个聪明人,说得不错。不管是谁,他心里都有一份良知,古往今来皆无区别。所以说,你我心里的‘良知’和圣人一般无二,只要肯拿出大智慧大勇力,努力去体认自己的良知,我们自己就都成了‘圣人’!所以刚才王汝止说‘满街都是圣人’,这话是对的。人要活得自信,这样才活得有意思。”
守仁这一番话实在是个天大的道理,虽然平叙直白,却能振聋发聩。满屋的弟子们或多或少心有所感。感悟深的一个个喜悦得两眼闪亮,满脸通红,感悟浅些的也都暗暗点头。
见学生们或多或少都有所悟了,守仁又想了想,起身对众人说道:“今天咱们做一个身上的功课,你们一起用手掌拍自己的心口,说一个‘我’字!来,大家都试试。”
一众弟子们不知先生这是何意,但既然先生要求这样做,自然也得听他的,于是有的坐着,有的站起来,各自伸手掌去拍自己的胸口,可这一拍有的轻有的重,这个“我”字却大多叫不出来,就有那说出口的,声音也细如蚊蚋一般。
把“自我”两个字活埋在心里不敢提起,只知道崇敬古人,叩拜皇帝,愚忠蠢孝,这是儒生们两千年养出来的大毛病,实在不是一下可以除去的。
眼见一群学生悟性尚可,胆气却都不到,守仁只好对王艮说:“你先来,用力拍,大声说!”
王艮这个人和守仁门下那些读圣贤书的弟子们不同,是个盐丁出身、气盛力壮的粗鲁人,书读得少些,胆子倒比所有人都大,刚才又得了先生几句点拨、正在兴头儿上,听守仁让他“用力拍,大声说”,就站起身来,横过手掌在胸前“嘭”地一拍,想不到用力太大,一个“我”字尚未说出口,倒先“喀喀”地咳嗽起来了。
这一下把众人都逗得大笑起来,守仁也忍不住笑了。
王艮自己嘿嘿憨笑两声,定定气,又用手在自己心口上一拍,亮堂堂地大叫了一声:“我!”叫过这一声,却半张着嘴看着守仁,一下子愣住了。
守仁笑着问:“有什么感觉?”
半晌,王艮深深吸了口气:“先生,刚才这一下,竟似把心里的什么东西打碎了,一下子觉得上下通透,实实在在地喘了几口气,好痛快!”说着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不由得满脸喜色。
见王艮说出这话来,守仁深深地点了点头:“我等生而为人,原就知诚意,亲天理,人人有良知,个个是圣人。只要拍一拍心口,喊一个‘我’字,叫一声‘良知’,就是打碎了胸中的块垒,唤醒了良知,立刻做个‘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就找到了一条‘成圣贤’的大道。一人由此进去,一人做圣贤;人人由此进去,满街都是圣人!”
听了守仁一席话,众弟子不由得满脸喜色,王艮更是喜不自禁,拍打着心口连叫了四五声“我”!越叫越觉得透畅淋漓,心里喜悦难禁,忍不住手舞足蹈。其他人也都学着王艮的样子,一个个站起身来,挺着胸膛,一下下拍打着自己的心口,仰起脖子高声叫着:“我!我!我……”
看着这一屋子像小孩子一样快乐的学生,不知怎么,守仁心里悄悄想起了李梦阳,想起了戴铣,想起了詹忠,想起了躺在阴暗的山洞里打滚的那个几乎要发疯了的王守仁……
这世上有多少可怜的人哪,稀里糊涂的,就这么让人把一辈子都愚弄了去了。
圣人之道,我心自足。只要敢站起身来拍着心口叫一个“我”字,人人可以成为圣人。
当年守仁含冤受屈逃进九华山的时候,曾问过蔡蓬头“什么时候好人才能斗败恶人”,蔡老道说他“不知道”。现在守仁知道了:当世人个个都站起身来拍着心口呼唤良知的时候,好人,就能斗败恶人了。
第二天守仁起得比平时迟一些,刚刚洗漱停当,夏良胜推门进来:“先生,那个王汝止不知为什么忽然走了。”
听了这话守仁一愣:“王艮走了?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今天一早,他同屋的人来告诉学生说:王汝止昨晚收拾东西走掉了。走的时候告诉别人:他要回乡去给人讲学。”说到这里夏良胜笑道,“这个人真有意思,才跟了先生几天?竟要自己去讲什么学,真是不知高低……”
一听说王艮去办这样的大事了,守仁吓了一跳,不由得叫了出来:“哎,这些闲话就不要说了,快把他找回来!”
“可他早就走了,又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个人很怪,总是一意孤行,谁的话也不听,就连先生他也常常顶撞……”
是啊,守仁的弟子大半都是书生,有的是举人、进士,有的已经做了官。像王艮这样穷苦出身的小买卖人,还真是没有第二个。加上王艮性如烈火,悟性又高胆量又大,平时所说所行和其他弟子不同,在守仁门下弟子中,十个有九个对王艮不是那么喜欢。如今这么个人走了,他们倒不在乎,反而觉得走了也好,以后课堂上倒清静了。
弟子们不喜欢王艮,王守仁却对王艮重视得不得了,听学生们说这个话,他连想也没想,急着说:“顶撞我倒没关系,唉,快把他找回来!”
“先生何必急呢,要是他讲错了,先生再去驳他也可以。”
“我不是怕他讲错,是怕他出事!像他这样讲学,将来只怕要遇害!”
守仁这一句话倒把夏良胜说糊涂了,搔着头皮发呆。王守仁自己也让自己说的话震了一下,又想了想,慢慢地坐了下来,嘴里喃喃道:“也许不必找他回来了。‘良知之学’是要紧事,总要有人去讲。王汝止是个有胆气的人,‘五恶当诛’镇不住他,就由他去讲论吧。”
夏良胜并没听懂阳明先生话里的意思,自己嘟哝了一句:“此人走了,先生耳边倒清静。”
守仁看了夏良胜一眼,微微摇头:“王艮是个赤手搏龙蛇的猛士,你等皆不如他。”双眼微闭,再也不说什么了。
王艮离了守仁之后,就再没有回来。后来这个健悍的粗鲁人真的背着一个包袱到处游走,四处讲学,靠着从阳明先生这里听来的圣学真义,加上自己的勇气和悟性,硬是开创了一个生气勃勃的“泰州学派”,培养出了像王襞、王栋、徐樾、颜钧、罗汝芳、何心隐、李贽这样一群勇敢的斗士。
果然像王守仁预言的,王艮这一学派遭到了朝廷狠狠的打杀!泰州学派这些学子和他们的学说思想,也有被打死的,也有被禁毁的,一个个都被诛除干净了。最终,泰州学派并没留下什么,只留下了何心隐、李贽这些名字。
但中国的历史上终归出过一批人物,而他们的人生,也真算得上生气勃勃。
自孔孟圣学被截断以后,两千年里,在中华帝国这个既谈不到“文明”又谈不到“博大”的哲学圈子里,能称得起生气勃勃的人实在不多,王守仁算一位,王艮和他的一众弟子们,也在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