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好歹忍住这口气,恶狠狠地看着刘养正。
刘养正冷笑一声:“阳明先生这些年一直在南赣剿匪、讲学,说忙也忙,说闲也闲,大概不知道朝廷里发生的事吧?我讲几句给先生听听:前年九月,正德不顾诸臣劝阻,跟着奸佞江彬到了边关,胡乱召集几万边军,在应州与蒙古人连番激战,差点儿把命送在当场。正统年间天子亲征,蒙尘塞外,蒙古人乘势而入长城,几乎灭了大明朝!阳明先生是大学问家,明白大道理,我不多说,只问一句,做天子的人,是子民的君父,手里握着几千万条人命,他要是出了事,这几千万条性命也要陪他一起断送!身为天子,可以这样不顾性命、不顾社稷、不顾百姓,盲目地去‘亲征’吗?亏他回到京城还盛排銮仪,大张帷幄,金花御酒,居然当着首辅杨廷和的面说他自己‘手刃一个蒙古兵’!”
正德皇帝曾经率军亲征应州,这件事的细节王守仁真不知道。现在听刘养正一说,把他吓得浑身冷汗:“手刃?就是说皇上他亲自上了战场……”
“对,他亲自上了战场!多么勇猛啊,居然亲手杀了一个蒙古兵!可正德就没想想,要是他被蒙古兵杀了,或者让人家俘去了,这国家怎么办?朝廷怎么办?百姓怎么办?宗庙怎么办?大明朝还要不要?九边九镇还守不守?是不是要让蒙古人挟持着他这个昏君一路踏进长城,占了京师,占了国家,夺了社稷,灭我华族,奴役万民!”说到这儿,刘养正已经气得脸色铁青,嘴角的肌肉一下下颤抖,实在忍无可忍,拍着桌子吼叫起来,“家国社稷置于不顾!天下百姓视若蝼蚁!擅动万金之躯到前敌冒险,回来之后还敢当众说出这样的话!身为皇帝,他视国家为何物!视万民为何物!居然还有那首辅大学士赞他‘圣武无比,百姓幸甚’,何圣之有?何幸之有?这些人难道就不知耻吗?”
是啊,天子是一国之君,社稷所系,盲目亲征,一旦有失,国破家亡,天下动**,华族之根就此掘断!当年正统皇帝土木堡一战做了蒙古人的俘虏,几乎丧了大明天下!虽然有于谦拯救危局,击退了蒙古大军,可那一场大败使得皇帝蒙尘,让大明朝六千万百姓人人受辱、个个丧气,整个国家都走了下坡路。想不到今天正德皇帝的所作所为竟比当年正统皇帝还要疯狂!
到这个时候还有人在说正德皇帝“勇武”,难道一个人的蛮勇能和天下百姓的命相比?能和华夏炎黄的血脉相比?虽然王守仁也知道首辅大臣说这话不过是一句马屁,可也真像刘养正说的,这马屁未免拍得太无耻了些!
当然,这些话王守仁不能说,因为当着刘养正的面,他心里再气再恨,嘴里也不能说一个字来附和这个反贼手下的谋士。可王守仁是个有良知的人,眼下他真的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低头不语。
刘养正好不容易压住胸中的火气,好一会儿才又说道:“自这次‘西征’以后,正德屡屡出京到边关游乐,居然自封‘镇国公’,又是什么‘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给自己定了一年五千石的俸禄,在宣府修了个宅子叫‘镇国公府’,住在当地经年不归,呵呵,这天下没有皇上了,皇上的位子空出来了,正德自己当了‘镇国公’了,当了‘总兵官’了,眼下阳明先生是在给‘镇国公’卖命,有意思不?算起来我家王爷倒是个王爵,比他一个‘镇国公’强得多吧?”
刘养正所说的话匪夷所思,可王守仁已经听了刚才那些骇人听闻的事件,现在回过头来再听这些,倒不觉得怎么惊人了。只是他的头,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刘养正又说:“做了‘镇国公’以后,正德又在七月初九私离京师,第二天出了居庸关,一路西行,在榆林镇、甘肃镇、宁夏镇到处游走。这一次他倒不敢再与蒙古人交战,只是沿途到处骚扰百姓,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夜入民宅掳掠**妇女,又派手下到处劫夺民女,百姓没有办法,把自己的女儿藏起来,可正德派锦衣卫沿街查访,做下暗记,晚上就冲进人家家里去抢人!抢去供他**乐,有那贞洁不从的,死了也就死了,到哪里说理去?一直到慈寿太皇太后去世,正德才回到京师,可后来他又要南下巡幸,要到南京、苏杭、湖广各地去玩乐,百官都来劝谏,正德一怒,把一百零七名官员罚跪阙前一连五日,每天由卯时跪到酉时,跪满五日之后又施廷杖,打死了十三人!试问阳明先生,自隋炀帝以下,史上可曾出过如此的昏君……”
刘养正住了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王守仁。而此时的王守仁只管低头闷坐着,一声不吭。
王守仁实在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十三年前他自己就曾经劝过皇帝几句,结果被杖五十,贬龙场驿,所以现在王守仁说不出话来了。
等了半天,刘养正说了一句:“阳明先生也说句话吧。”
半晌,王守仁沉声道:“本院不知道别的,只知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只知道战乱一起,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死的都是老百姓,我既然做官,就要为百姓着想,救天下生灵。所以我要灭了宁王,让这场兵祸尽早化解。”
其实王守仁说出这样的话,全在刘养正意料之中,他今天来劝说守仁,也没指望一说就成,只是想借这一番说辞动摇守仁的决心,挫折他的意志,让这个精明强干的南赣提督乱了方寸。
眼看王守仁已经气沮神残,无话可说,只能用些愚忠之言死撑场面,刘养正觉得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也就够了。当下微微一笑:“谁说阳明先生是大宗师呢?还不是一样地颠倒黑白,冥顽不化。好吧,阳明先生不妨多想想,刘某这就告辞了。”站起身来就走。
此时王守仁一颗心里只是惦记着杏儿,可自始至终刘养正都没提这个话,守仁也知道自己不能送他,更不能问他,咬着牙坐在舱里不动,一直到刘养正上了小船驶开了,这才走到舱门边往外看去。
远远的江面上停着一条大船,那条小船直驶过去,刘养正上了大船。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女人从舱里出来上了小船,往这边划过来了。
这时候小船离得还远,守仁看不清船上那人是不是杏儿,满心期待,只觉得唇干舌燥,手心里都是冷汗,看着那条小船一摇一晃慢慢驶来,离得越来越近,已经能够认出,船上的人真是杏儿!
到这时候王守仁再也顾不得什么,急步走上甲板。杏儿也已登上船来,一眼看见亲人,顿时飞跑过来,不管不顾地一把抱住守仁,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咧着嘴大哭起来。守仁满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忙对杏儿说:“没事了,你不要怕,没有事了。”
王守仁越是安慰,杏儿哭得越厉害。守仁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实在想不出话说,只能把杏儿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耳边一遍遍地说着:“没有事了,没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