桶冈这一仗果然残酷血腥,可王守仁最担心的“滥杀”局面并未出现。
攻克桶冈之后,各部送上战报,这一仗杀贼三千余人,俘获的却有六七千名。看了这个战果王守仁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一心练乡兵、用乡兵是对的。
乡兵们都是农夫出身,心地淳朴,没有“杀良冒功”的邪心眼儿。桶冈这一仗虽然打得凶,斩杀却只有象湖山之战的一半,俘获倒比象湖山多了一倍。
仗能打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至此,盘踞江西省境的横水、桶冈各路山寨都被攻破,剿匪之役暂时告一段落了。王守仁收兵回到赣州,休息了两天,想起在桶冈俘获的横水山寨大头领谢志珊,决定把他带来审一审,看看当地到底是什么样的贼情。
横水大头领谢志珊被押了进来。守仁细细打量,见谢志珊四十来岁年纪,生得粗矮结实,脸色黝黑,面目狰狞,脖子上扣着一面长枷,瞪着一双恶狼一样的眼睛盯着人看。王守仁问:“你就是横水的谢志珊吗?”谢志珊并不回答,只管瞪着眼睛盯着守仁。
见谢志珊如此嚣张,几个军士冲过来举起棍棒要打,守仁忙抬手拦住:“给他搬张椅子,让他坐着说话。”
谢志珊作恶多年,杀人无数,早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本打算临死前再充一次好汉。想不到眼前这个官儿对自己还算客气,谢志珊的凶相也稍稍收敛,在椅子上坐下。
王守仁又问:“我听说横水山寨是附近几十个大小寨子的头目,谢大头领在这一带说话最管用。这次官军攻破横水,你带着人马退到桶冈,本院专门写了信招抚你们,可你还是不思悔改,硬要跟官军对抗到底。现在桶冈破了,蓝天凤也死了,就因为你们这几个贼头一心做贼,死不悔改,多伤了多少条人命!就连你自家兄弟谢志田、谢志富、谢志海也都送了性命。本官实在不明白,你这样一个有胆量有力气的人,难道不能挣一口干净饭吃?为什么一心做贼,至死不悔?”
谢志珊把脸一仰,淡淡地说:“小人命贱,天生一副贼骨头,自然是一心做贼至死不悔的。大人天生一条富贵命,从小读了书,考了功名,做了大官,如今穿红着紫,顶着乌纱高坐公堂审办小人,这就是孔圣人说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吧?只是谢某心里明白,将来到了地狱,你我都是一样的下场。”
谢志珊果然伶牙俐齿,把话说得十分狠毒,王守仁也不生气:“本院想问你一句:大头领凭着什么本事能统率大小三十多个寨子,让上万的人听你一人调遣?”
谢志珊冷笑道:“这有什么稀奇,无非是见人就想办法结交,爱喝酒的送他酒,缺钱花的给他钱,有难处的帮他救急,只要和这些好汉肝胆相见,没有不与我倾心结交的。”
见谢志珊把话说得很坦白,守仁微微一笑:“我们平时和别人打交道也是如此。你说的‘肝胆相见’四个字有意思,你既是如此坦白爽快之人,怎么又做了贼呢?一个打家劫舍的强人,哪还有什么肝胆?”
谢志珊早就把死生置之度外了,听王守仁讥笑他,就冷冷地说:“大人刚才说了,你收买人心的办法和我一样,由此可知,我是贼,大人也是贼,咱们都是一回事!”
守仁冷笑一声:“胡扯!你是贼,因为你啸聚山寨打家劫舍,掳人财物,杀生害命。本官怎么是贼?”
谢志珊看了王守仁一眼:“大人这是装糊涂!世上凡有权势的都是贼!我杀生害命,你们这帮做官的就不杀生害命?我掳人财物,你们做官的就不掳人财物?这世上说穿了不过两种人:一是狼,一是羊。羊吃草,狼吃肉,我只是不愿意被你们这些狼吃掉,所以自己也去做狼罢了。”
听谢志珊说出这样的话来,王守仁心里一愣,想起孔夫子那句名言:“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孔夫子的哀叹王守仁能理解,而且给孔子下个注脚:“不是不移,是不肯移。”现在谢志珊说世上无非两种人,要么是狼,要么是羊,其实这“狼”就是孔子说的“上知”;“羊”就是孔子口中的“下愚”!
谢志珊说自己是条狼,其实不然,这可怜的山贼只是一只羊,只是一个“下愚”。可谢志珊到现在也不能悔悟,还在说糊涂话,办糊涂事,真是愚昧到了“不移”的地步。
想到这里王守仁叹了口气:“怪不得你做了贼。人生在世皆有良知,识天理,会思考,可有些人却蒙昧良知不肯思考,这些人正如你所说分为两类:一类人软弱如羊,只知道埋头吃草,一味软弱,任人欺凌;另一类人把蒙昧良知视为理所当然,拿一颗虎狼之心对世人,做恶事,做坏事,而且毫不悔改。其实这两类人心里一样,都是软弱的。”
王守仁站起身来走到谢志珊面前:“当初你也许一时义愤,或者一时糊涂,上山落了草,就像你说的:‘不肯做羊,只得做狼。’这样虽然不对,好歹还算有个原因。可等你聚了众,掳了财物,吃的是肉喝的是酒,慢慢就不记得当初的义愤了,只知道一心一意做这么一条恶狼,吞吃别人的血肉,昧了天理良知!这些年你做的事还是你当初所想的吗?到今天你已入了牢笼,即将问死,还是蒙昧依旧,不肯悔改,这样下去,到死都是个糊涂人。”
守仁的话还没说完,谢志珊已经瞪起眼来:“你不必说这些话!谢某从不怕死,我只问你一句话,难道你们这些做官的不是靠着百姓的供养?难道你们没有枉断冤案、勒索民财、做伤天害理的事吗?”
在这些事上王守仁的一颗心坦**清白,看着谢志珊缓缓说道:“本官虽然是靠百姓供养,可我也一心为百姓谋划,所取不多,糊口养家之外,略有盈余罢了。我当了这么多年官,自觉从未枉断冤案,从未勒索民财,清清白白。要说有愧,无非是为百姓做的事不够多,对不起乡亲们。所以我尽力为百姓多做点儿事……我不敢说自己一辈子全是对的,没有错处,可我敢说:本官做事全凭良知,从来不敢‘伤天害理’。”
王守仁这番话真是肺腑之言。听了这些话,谢志珊愣了半天,终于把语气放缓了:“或许大人是这样的好官,可那些坏官恶官呢?”
“确实,世上有很多坏官恶官,做些伤天害理的事,他们不过和你一样,把自己视为豺狼虎豹,蒙昧良知,毫不悔改,这些人不是做官,而是在做贼,将来他们也有下狱论罪的一天。狼就是狼,贼就是贼,都没有好下场。”到这时候王守仁已经从谢志珊身上看出些良知的影子来了,“孔夫子说过一句话,叫‘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你听得懂吗?”
谢志珊摇头道:“我没念过书,不懂这些话。”
“正直的人抱成团,一起用天理良知感化邪恶的坏人,就能使坏人也变得正直。纵使那坏人不肯变成正直人,还要做狼,还要做贼,正直人只要抱了团,也可以用良知对抗他,照样可以‘使枉者直’。怕就怕你这样的人,眼里把别人全看作恶狼,自己却一心要变成比别人更恶的狼,结果是他们吃人肉,你也学着吃人肉,你还要比他们吃得更凶!问你为什么非要吃人肉?你倒说:‘他们是狼,我不做狼不行!’若依这个说法,人要么吃人,要么被别人吃,天下人岂不全都没了活路?这么说来,你生在世上原本就无路可走!那你生来何益呀?”
谢志珊愣了半晌,低声说:“小人原本是只羊,也是因为无路可走才……”
到这时,谢志珊心里的良知渐渐显出来了。可他说的话仍然是错的。
“做羊不对,做狼更不对……”
“那依大人的意思,我该做什么?”
“做人!一个有良知、识天理、堂堂正正的人!为什么不是‘羊’就是‘狼’,来来回回你非要做一个畜生,偏就不肯做‘人’呢?”
守仁这声呵斥把谢志珊吓了一跳,凝神一想,不觉呆住了。
王守仁知道像谢志珊这样无知无识的人让王法律条、官吏衙门欺压惯了,温驯如羊时见人就跪,见神就拜;暴烈如狼时只知道杀人放火,逞凶作恶。从来不知道寻找“自我”、涵养良知。现在忽然说给他听,只怕他一时弄不明白,就缓了一缓:“你没读过什么书吧?”
“小人家穷,认不得几个字。”
大明朝认不得几个字的穷人太多了。这些人就如谢志珊说的,不是低头做羊,就是瞪起眼来做狼,却偏偏不知道自己是个有良知的“人”。可怎么才能让这些老百姓找到良知,亲近天理,知道自己不是羊更不是狼,而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