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2)

又过了十来天,兵部尚书刘大夏和左都御史戴珊被召进宫来。

这一年是地方官员进京述职考核的年份,称为“大计”。因为事关重大,弘治皇帝任命刘大夏和戴珊二人主持大计。召两位老臣入宫就为这件事。

刘大夏是都察院前任都御史,戴珊则是现任。这两位都是极忠直的人,也极有见识,弘治皇帝对他们十分信任,平时有什么事总是和他们商量。尤其上次“修省”之后,朱祐樘和内阁三位辅臣之间有了些隔阂。自此以后,他对刘大夏和戴珊俩人就更器重了。

谈完了公事,将要告退的时候,刘大夏似乎不经意地随便问了一句:“臣听说户部郎中李梦阳因为弹劾张鹤龄获罪,在诏狱里也关了些日子了,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从上回劝皇帝裁撤监军太监,被朱祐樘明着暗着吓唬了几句,已经有大半年了,这还是刘大夏头一回在敏感的事儿上发问。

眼看以前跟自己挺亲近的老臣变成这么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朱祐樘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尽量把声音放平缓些,和颜悦色地问:“老先生的意思呢?”

刘大夏知道,从去年皇帝下诏修省到后来的“张天祥案”,这段时间出了这么多事,朝局变得非常敏感。李梦阳在这个时候弹劾张鹤龄,皇上未必不明白他的意思。如果皇上真要下狠心收拾李梦阳,那自己这个人情儿很难求得下来。现在大着胆子试探了一句,却探不出皇上的口风,刘大夏既不愿意就此闭嘴,也不敢把话说得太轻,免得皇帝误会他和李梦阳是“一伙儿”的,半天才战战兢兢地说:“李梦阳这个人出身寒微,官卑职小,人又蠢直得很,不怎么懂事,平时就喜欢胡说八道!臣觉得圣上应该叫锦衣卫狠狠打他一顿板子,给他个教训!”

又是“一顿板子”……

朱祐樘冷冷一笑:“已经有人说过这话了。”

刘大夏本能地想问“是谁说的”,可嘴唇动了动又停住了。

这么多年在官场上混,刘大夏早就混明白了,心里知道这话不能问,问则招祸。赶紧把头一低不吭声了。

其实弘治皇帝是希望刘大夏问他的。

要在以前,也许这些老臣们会问一声“是谁要打李梦阳”。虽然朱祐樘未必就肯告诉他们,可心里到底觉得亲切、踏实。可现在眼瞅着老臣们一个个都闭紧了嘴,什么也不敢问,什么也不敢说,朱祐樘忍不住叹了口气:“锦衣卫的板子朕知道,打轻了,皮肉都不伤;打重了,就能把人打死。老先生的意思是想让李梦阳不伤皮肉,可别人有办法让李梦阳死在这顿板子上……”

听到这儿,刘大夏已经基本明白了皇上的意思。果然有人在背后给李梦阳使坏,存心想要他的命!可皇上心里却爱惜李梦阳,连一顿板子都舍不得打。

弄明白了皇上的心思,眼下的事儿就好劝了。刘大夏赶紧说:“既然陛下觉得杖刑太重,就罚他一年俸禄吧。”

刘大夏这话算是说对了头,朱祐樘微微笑道:“京里这些穷官儿都指着俸禄过日子,罚一年,就把他饿死了。我看罚他三个月就不少了。”

朱祐樘对此事的态度出乎刘大夏的意料,和戴珊对视一眼,两人都知道皇上对李梦阳如此姑息,是要把紧绷的朝局舒缓下来。

皇上有了缓和朝局的打算,臣子们的脸上也都有了笑容,戴珊赶紧说:“既然陛下有了定见,就传旨吧。”

“不忙,让李梦阳在牢里待够一个月再说。”朱祐樘冲两位老先生笑道,“李梦阳这个人正派、有才,将来是做尚书、大学士的料,可就像你们说的,他这人蠢直太过,不让他受点儿挫折,以后还要胡来。”

说实话,这件事能处理成这样,很不错了。朱祐樘是个好人。他是真心想让这个国家好起来,也确实下了一番功夫。有些事办不成虽然可惜,却也不能都怪在他一个人身上。因为这些东西都是从大明朝的骨头缝儿里长出来的,实在太难改动。

真的,在这上头,谁也没办法。

见两个老臣高兴了一阵子,又都变得有些无精打采,朱祐樘也不想再说那些让他烦心的事儿了,就换了话题,笑眯眯地问戴珊:“有两个给事中吴蕣、王盖上奏弹劾老先生,说你纵容妻儿收受贿赂,有这事儿吗?”

戴珊一愣,忙说:“既然是给事中弹劾,臣不敢当面申辩,请陛下降旨法司彻查。”

其实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朱祐樘已经搞清楚了,现在这么说只是想和戴珊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想不到这老头儿耿直得厉害,永远一本正经,开不得玩笑。就笑着说:“你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奉旨考核在京官员的政绩,这个时候有人参你,无非是他平时官做得不干净,怕从你手里混不过去,就先来咬你一口。反正朝廷也不能因为他弹劾你就治他的罪。将来你考核到他的时候如果罢黜了他,他就骂你‘报复’,坏你的名声。你要是顾着名声,不敢罢他,他就得意了。可你戴珊是什么人朕还不清楚?你要是贪财,这朝廷里就没有好人了!”

一听这话,戴珊赶紧谢恩。

朱祐樘又说:“朕已经把这两个给老先生栽赃的给事中下狱了,不过他们的罪不大,也关不了几天,到时候还得由你考核他们的政绩,老先生打算怎么办?”

戴珊连想也没想,坦然地说:“当然是和别人一样认真考核,该用就用,该罢就罢。朝廷委我重任,自当尽心尽力。臣没有什么本事,就是手里干净,没纳过贿,没枉过法,也不懂打击报复别人,所以不怕别人咬。”

朱祐樘两手一拍,高声赞道:“说得好!就是因为这一点朕才肯用你!”

听皇上夸奖自己,戴珊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略一犹豫,慢慢地说:“只是臣年事已高,身体又有病……”

一句话还没说完,朱祐樘已经拦住了他的话头儿:“这些话你别说,朕也不听。明年还要考核地方官,没有你不行。”

听了这话,戴珊只好不吭声了。

自己一个玩笑没把气氛缓和下来,反而引出戴珊“致仕还乡”的话头儿来,朱祐樘觉得有些扫兴,有心安抚两位老臣几句:“历年考核政绩,主持的官员按例都要闭门谢客,以显示自己操守清廉。可两位老先生没这么办,府门大开,照常迎来送往,有些无聊的人就来跟朕说闲话。可朕知道你们两位不‘闭门谢客’,实在是清廉了一辈子,刚直了一辈子,底下的人压根儿就不敢给你们送礼行贿,所以无‘客’可谢。朝廷里有这样的臣子,朕晚上睡觉都睡得踏实。”起身拿过一个木盒,打开盖子,里面是两锭银子,“没多少,你们一人一锭,拿回去用吧。”

戴珊和刘大夏面面相觑,不知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朱祐樘叹息一声:“你们呀,一个尚书、一个都御史,都穷得家徒四壁,到现在考核天下官吏,居然连个送礼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大臣过穷日子,朕心里过意不去。这两锭银子拿回去补贴家用吧。真不多,多了你们也不肯收……”

两位老臣犹豫半天,终于一人一锭把银子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