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考试了,不用读“四书”了,不写诗了,不作文章了,也不骂“老家伙”了,忽然间四体清闲脑中空空,王守仁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好了。
第二年八月,刑部主事王守仁被派往淮安府会同当地法司审决囚犯,例行公事忙活了两个多月。公务结束后,守仁忙里偷闲逛了一趟九华山。
九华之山何崔嵬,芙蓉直傍青天栽。
刚风倒海吹不动,大雪裂地冻还开。
好一座大名山哪!
九华山是地藏菩萨道场,祥云瑞霭,庙堂林立,僧道杂处,满街都是天南地北来敬香的信众,野林深处,逸士奇人若隐若现。这样的好地方正合守仁的胃口,于是山上山下玩了个遍。这天他正在山脚下一个茶摊上坐着歇脚,只见一个穿灰袍的道士晃晃悠悠地从身边走过,守仁边喝茶边看着他的背影,越看越觉得眼熟,忽然心里一动,一下子想起来了。
——铁柱宫里的蔡老道!
守仁呼地跳起来,几步赶上前一看,真的,真是蔡蓬头!
几年没见,蔡老道看着比以前胖了些,皮肤也白了,几年前见他时须发乌黑,现在也掺了不少银丝。身上的道袍破旧,倒洗得干干净净,看着慈眉善目一团和气。
这时蔡老道也认出了老熟人,笑着说:“是你呀。这可真巧。”
王守仁知道这位道长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能和他聊聊天很有意思,就说:“在下能请道长喝杯茶吗?”
守仁诚心相邀,蔡老道也没推辞,俩人在茶摊上坐下。守仁早就忍不住了,张嘴就问:“道长不是在南昌吗?怎么到了九华山?”
蔡老道微微一笑:“我一向住在九华山下的玉清观,可我这人闲不住,时常云游四方,前几年到南昌,恰好和你相遇。”
听道士一说守仁才知道,原来铁柱宫相遇才是“巧合”,今天两个人重逢倒是个“必然”。所以说事物的表里相差太大,一般人只知其表,不知其里。于是守仁笑着说:“原来道长在此地修行,以后弟子再想修道,就知道何处寻访仙师了。”
蔡蓬头呵呵一笑,并不接话,喝了口水,忽然问:“王大人现在官居何职呀?”
守仁一愣:“道长怎么知道我做了官?”
老道士微微一笑:“依你的才华家世,考个功名做个官应该不难。是翰林编修还是哪个部的主事?”
虽然交道打得不多,可也不知为什么,守仁从心底对蔡老道挺服气,认定他是位难得一遇的高人。自己几年折腾出来的这点儿玩意儿让蔡蓬头一说就中,守仁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倒有三分得意,笑嘻嘻地说:“在下现任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
“六品喽!不错不错。”
确实,王守仁考中进士才一年,已经做到从六品刑部主事,相当不错了!可王守仁不傻,早听出蔡蓬头言不由衷,只是说漂亮话哄他罢了。
遇到这么个高人不容易,只说些敷衍的话未免可惜。王守仁自幼聪明透顶、出类拔萃,一向自视很高,本来也瞧不上这个烦冗乏味的小小主事。见蔡老道遮遮掩掩,干脆自己把话说开:“道长不要哄我!这个小差事乏味得很,十年也干不出名堂来。”
一听这话蔡道士笑了:“原来你另有大志?”
王守仁从小就有一个“读书明理成圣贤”的大志向!可惜当年在老家“格”了一回竹子,大败而回,把他的“大志”打掉了一多半,这几年不敢提起了。现在蔡老道问到这上头,守仁立刻来了兴趣,反问一句:“道长觉得什么才算大志?”
蔡老道本来用这话问守仁,想不到守仁又问回来了。出家人的心思和当官的哪会一样?这一下弄得挺为难,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听说你父亲是状元及第,像老先生那样的功名也算天下第一等人、第一等事了。”
这又是一句敷衍人的话。
守仁的父亲王实庵老先生状元出身,如今已经官拜礼部右侍郎,很得弘治皇帝器重,将来极有可能入阁拜相。蔡蓬头说王实庵是“第一等人”,这话很多人听了都会服气。偏偏王守仁是个初生牛犊,平时就喜欢做大题、说大话,他哈哈一笑:“依我看读书考功名根本不算大志!”
王守仁为人淳朴真诚,聪明又热情,蔡老道把他当成一个“忘年交”。听守仁说有意思的话,就笑着问:“怎么才算大志?”
听老道士问“大志”,顿时把王守仁已经熄灭过半的雄心勾了起来,仰着脸高声道:“功名利禄只能让人显贵一世,儿子这一辈也还沾点儿光,到了孙子辈就只能说说嘴,之后也就过去了。几百年后谁还会记得?一个读书人,只有明大道,做圣贤,留名千古,才是天下第一等事。”
就这一句话,让蔡老道把手里的茶碗放下了,眼睛也瞪起来了。
——儒生,读圣贤书的儒生!居然有这么大的勇气,敢说自己要“做圣贤”,这样的人太少太少了。
王守仁确实聪明过人,可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多,所以单只一份聪明,并没什么了不起。守仁这个人比别人强,就强在他秉性方正、狂放直率,按孔夫子的话说,他这叫作“狂者胸次”。
孔子说过:“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意思是说:“我找不到那些道德品行非常完美的人做朋友,就和‘狂者’‘狷者’做朋友吧。‘狂者’就是有大志向、有进取心的人;‘狷者’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但他们至少耿直,不会做下流无耻的事。”由此可知,像王守仁这样有志向有勇气的“狂者胸次”是很珍贵、很难得的。
道家虽然讲“出世”,其实和儒家学说有很多相通之处。见王守仁是这么一位难得的“狂者”,蔡老道颇有几分惊喜,一字一句缓缓地说:“你这个‘做圣贤’的志向,好!”
以前王守仁在人前说“做圣贤”总被人笑话,今天蔡蓬头竟然称赞他,顿时喜出望外,忙问:“这么说我真的可以做圣贤?”
蔡老道拿手指头嗒嗒地敲着桌子:“这世上人人皆可做圣贤!你为什么做不得?”
蔡蓬头说的是王守仁一辈子听到的最痛快淋漓的一句话!一时乐得手舞足蹈,赶紧问:“我该怎么做才能成为‘圣贤’?”
听了这一问,蔡蓬头目瞪口呆,连连摇头:“这个我可说不清楚。”
当年王守仁在家里“格竹子”,那时候他既不知何谓“圣贤”,也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做圣贤,更不知该如何做圣贤,犯了个“一问三不知”的错儿。到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十几年,守仁在这件事上毫无长进,当年的“三不知”,现在仍然一条也没弄懂。他忽然提出这么个幼稚的问题,倒把蔡蓬头弄得不知所措。
蔡蓬头已经无话可说,王守仁却还在眼巴巴地等着人家告诉他如何“做圣贤”。见蔡老道不说话了,就急着问:“道长能否多指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