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友于(2 / 2)

异史氏曰:“天下惟禽兽止知母而不知父,奈何诗书之家往往蹈之也!夫门内之行,其渐溃子孙者,直入骨髓。古云:其父盗,子必行劫,其流弊然也。孝虽不仁,其报亦惨,而卒能自知乏德,托子于弟,宜其有操心虑患之子也。若论果报犹迂也。”

【译文】

有个姓曾的老头儿,是云南昆阳县的官僚世家。老头儿刚死没有入殓的时候,两个眼眶像流水似的往外流泪。他有六个儿子,谁也不明白流泪的原因。次子曾悌,字友于,是昆阳的名士,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告诉兄弟们要警惕自己的行为,不要给去世的父亲留下苦恼。兄弟们多半笑他迂腐。

在很早以前,老头儿的原配夫人生了大儿子曾成,长到七八岁。母子都被强盗掳去了。娶个二房妻子,生了三个儿子,名叫曾孝、曾忠、曾信。小老婆生了三儿子:名叫曾悌、曾仁、普义。曾孝认为曾悌兄弟三人是小老婆养的,出身微贱,就很瞧不起他们,不把他们当做亲兄弟。而和曾忠、曾信结成一党。就是和客人饮酒,如果曾悌兄弟三人路过堂下,他也很傲慢,很没有礼貌。曾仁、曾义都很气愤,就和友于商量,想要结仇。友于苦口婆心地安慰他们,告诉他们兄弟之间应有的道德标准,不听从他们的主意。而曾仁、曾义年岁最小,因为哥哥说了,也就打消了结仇的念头。

曾孝有个女儿,嫁给昆阳一家姓周的,得病死了。曾孝要纠集曾悌兄弟三人去棒打女儿的婆婆,曾悌没有听从。曾孝很气愤,叫曾忠、曾信集合曾氏家族的一些无赖子弟。前去抓住周家的妻子,拳棒交加,打得死去活来,还抛撒他家的粮米,捣毁他家的家具,坛坛罐罐,没有一样幸存的。姓周的去向县官告状。县官一听就火了,把曾寺等人抓起来押进狱里,还要往府里呈报,革除他的秀才功名。友于害怕了,就去拜见县官,自己承认错误。友于的品行,县官一向很敬重,所以许多兄弟才没有受到苦刑。友于又去周家负荆清罪,姓周的也器重友于,就停止了告状。

曾孝被放回来以后,始终不惑激友于。不久,友于的母亲张夫人去世了,曾孝兄弟三人不给妈妈穿孝;而且宴会饮酒,一如往常。曾仁、曾义更加气愤。友于说:“这是他们无礼,对于我们有什么损失呢。”等到安葬的时候,曾孝把着墓门,不让和父亲合葬。友于就把母亲葬在隧道里。又过了不久,曾孝的老婆死了,友于招呼曾仁、曾义一同过去奔丧。小哥俩说:“咱们母亲死了他不穿孝,他老婆死了我们,凭什么戴孝!”友于再劝,小哥俩一哄而散。友于便自己去奔丧,到了嫂子灵前,哭得很悲痛。隔墙听见曾仁、曾义又打鼓又吹喇叭的,曾孝一听就火了,纠集两个弟弟曾忠、曾信,前去殴打曾仁、曾义。友于操起一根棒子首先追过去。进了他的家门,曾仁发觉不妙先逃跑了。曾义正往墙外爬,友于从身后把他打翻在地,曾孝等人便拳棒交加,打起来没完没了。友于横身挡住了弟弟。曾孝更火了,怒气冲冲地责备友于。友于说:“我们责打他,是因为他无礼。他固然有罪,但也不至于打死。我不允许弟弟作恶,也不能帮助哥哥行凶。如果哥哥怒不可解,我就替他挨打好了。”曾孝就掉过棍子打友于,曾忠、曾信也帮助大哥打二哥,殴斗的声音震动了四邻,大伙都跑来劝解,他们才散开走了。友于便拄着棍子到哥哥家里请罪。曾孝把他撵了出去,不让他留在家里守灵。

曾义的创伤很严重,吃不进饭,也喝不下水。曾仁代他写了状子,替他到官府去告状。控告曾孝不给小妈戴孝。县官发出传票,拘捕了曾孝、曾忠和曾信,却叫友于上堂陈述意见。友于因为面目被打伤了,不能上堂,只给县官写了一封信,陈述了意见,哀求息事宁人,县官就把案子销了。曾义的创伤很快也好了。从此以后:怨仇越结越深。曾仁、曾义年纪都很小,体质也很弱,总被他们敲打。他们埋怨友于说:人人都有兄弟之情,唯独我们没有友于说:这两句话,应该是我说的,两位弟弟怎能这么说呢!因此苦口婆心地进行劝导,劝到最后也不听从。友于就锁上自己的房子,携妻带子,住到别的地方去了。这地方离家五十多里地,他希望听不到兄弟之间的纷争。

友于在家的时候,虽然没有帮助弟弟,但是曾孝等人还稍微有点顾忌。他搬走了以后,几个哥哥一不顺心就登门叫骂,侮辱母亲的名字。曾仁、曾义自忖抵挡不了,只能关上房门挺着挨骂;心里却想寻找机会刺死他们,所以出门就揣着刀子。

一天,当年被强盗掳去的大哥曾成,忽然领着妻子逃回来了。曾孝兄弟借口分家很久了,聚在一起谋划了三天,竟然没有地方安置他。曾仁、曾义暗自高兴,把曾成请到家里一起供养着。又去告诉友于。友于很高兴,回到老家,共同拿出田产和房子给曾成居住。曾孝哥仨恼恨他们好了,就登门发难,辱骂他们。曾咸在强盗群里混久了,性格猛烈,习惯用威力慑服人。他一听就火冒三丈地说:“我回到家里,你们没有一个人愿意拿出一间房子安置我;幸亏三个弟弟顾念兄弟情谊,你们又来兴师问罪小是想把我撵走啊!”说完就扔出一块石头打曾孝,把曾孝打倒了。曾仁、曾义也每人拿着一根棒子跑出来,捉住曾忠、曾信,不知打了多少棒子。

曾成又去县里告状,县官又派人向友于请教。友于到了县官跟前,低着脑袋不说话,只是流眼泪。县官问他怎么办,他说:“只求公断。”县官判曾孝兄弟三人都各自拿出一份田产,归到曾成的名下,使七个人的财产相等。从此以后,曾仁、曾义和曾成倍加敬爱。谈到安葬母亲的事情,就一齐流下了眼泪。曾成愤怒地说:“这样不仁,真是三个禽兽!”就要打开墓穴,重新改葬。曾仁跑去告诉友于,友于赶紧回来劝阻。曾成不听,选定一个日期,挖开墓穴,在茔地上摆下了祭品,并用刀子削去一块树皮,对几个弟弟说:“不跟我披麻戴孝的,就像这棵树,我扒他一层皮!”几个弟弟连声表示顺从。于是,一家满门都来到坟上哭泣,尽了大礼。

从此以后,兄弟互相安静了。但是曾成为人刚直,性如烈火,动不动就打弟弟们的耳光子,对待曾孝尤其厉害。唯独尊重友于,即使在暴跳如雷的时候,友于来到跟前,说句话就消火了。曾孝的所作所为,曾咸往往不平,所以曾孝没有一天不到发于家里,偷偷地对着友于诅咒哥哥。友于委婉地规劝他,他终究听不进去。友于受不了他们的扰闹,又迁居到三泊,离家更远,音迹就稀少了。又过了两年,几个弟弟都害怕曾咸,久而久之,也就互相习惯了。

当时曾孝四十六岁了,生了五个儿子:大儿子继业,三儿子继德,是大老婆生的;二儿子继功,四儿子继绩,是小老婆生的;又娶了丫鬟,生了继祖。五子都长大成人了,也仿效父亲的老毛病,各自结成帮伙,天天互相争吵,曾孝呵斥他们,也制止不住。惟独继祖没有兄弟,年纪又最小,四个哥哥都欺负他。他岳父住在三泊附近,在去看望岳父的时候,就绕道到了叔叔家里。一进门,看见叔叔家里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弟恭,都在怡然自得地读书,他很喜爱这个家庭,住了很长时间也不说回家。叔叔催他回去,他便哀求在此寄居。叔叔说:“你住在这里,你的父母都不知道,我难道舍不得了碗饭一瓢水吗!”他这才回去。过了几个月,继祖和妻子到三泊去给岳母拜寿。临走的时候告诉父亲说:“我这次出去就不回来了。”父亲问他不回来的原因,他才吐露一点隐情。父亲忧虑从前和友于有过嫌隙,预料难以长时期地住下去。继祖说:“父亲过虑了。我二叔,是一位圣贤。”说完就走了,携带妻子到了三泊。友于腾出一所房子让他住下,把他当成亲儿子看待,叫他跟长寺继善一起读书。他又很聪明,在三泊寄居了一年多,就在云南郡考中了秀才。和继善闭门谢客,刻苦钻研,继祖又是最用功的。友于很喜爱他。

自从继祖住到三泊以后,家里的兄弟越发不能相容。一天,继业欺负继功,继功稍一回嘴,继业就辱骂小妈。继功一听就火了,用刀子捕死了继业。县官逮捕了继功,给他戴上手铐脚镣,不几天也死在了狱里。继业的老婆冯氏,还是天天以骂代哭。继功的老婆刘氏,听到冯氏天天骂她,愤怒地说:“你家男人死了,谁家的男人活着呢!”,便操起一把刀,闯进冯氏屋里,刺杀了冯氏,自己也投井自尽了。

冯氏的父亲冯大立,哀掉女儿死得太惨,率领许多子弟,衣服里藏着刀子,捉住曾孝的小老婆,扒光她的衣服,拉到路上,毒打尸顿,用来侮辱姓曾的。曾成愤怒地说:“我家死人如麻,姓冯的怎敢这样欺负人!”就大吼大叫地冲出去。憎家的许多子弟也跟着冲出去丫冯家的一帮人全都败下去了。曾成首先抓住冯大立,割掉他的两只耳朵。冯大立的儿子冲上来要护救父亲,继德、继绩用铁棍子横扫过去,便打断了他的两条腿。冯家的许多人都受了伤,也就一哄而散。惟有冯大立的儿子还躺在道旁。曾成用胳膊肘把他夹起来。送到冯村才回来。于是就招呼继绩到官府自首。冯家的状子也到了。县官就把曾家的许多人抓进了监狱。

只有曾忠逃跑了,逃到三泊,在友于的门外徘徊着。正好赶上友于领着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儿参加乡试回来。友于看见了曾忠,惊讶地问道:“弟弟从哪里来?”曾忠没等说话先落泪,直挺挺地跪在道边。友于握着他的手,把他拉进屋里,问明白了情况,大吃一惊说:“像这样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一家人总是不和,我早就料到会有奇灾大祸;不然的话。我怎能逃避在这里呢。但是我已经离家很久了,和县太爷没通过半点气息,现在就是一步一叩头地去求他,也只能是自讨耻辱而己。但愿冯家父子重伤不死,我们三人当中侥幸有考上举人的,这个灾祸也许稍有解脱的希望。”于是就把曾忠留在家里,白天和他同桌吃饭,晚上和他同榻睡觉。曹忠感到很惭愧。住了十几天,看见他们叔侄像父子一样,兄弟之间如同一奶同胞,便伤心地流下了眼泪,祝:“现在我才知道从前不是人。”友于对他的悔悟很高兴,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回首往昔。心里很难过。

不久,报子登门报喜,友于同科考中单人,继祖也考中副榜贡生。友于高兴极了,不去参加官府为新科举人举办的鹿呜宴,首先回家拜祖坟。在明朝末年,科考得中是最重要的,所以冯家的一帮人都销声匿迹了。友于就托亲友向冯家赠送钱粮,供给药费,官司就平息了。全家都流着眼泪感激友于,要求他重新搬回来。友于就和兄弟们焚香发誓,订下和睦相处的条约,叫每个人都改过自新,然后就搬回来了。

继祖愿意跟随叔叔,不愿搬回父亲家里。曾孝就对友于说:“我没有德行,不应该有光宗耀祖的儿子;弟弟又善于教导,暂时叫他做你的儿子吧。以后稍有进步的时候,你再还给我。”友于遵从哥哥的意见。又过了三年,继祖果然考中了单人。友于叫他搬回去。夫妻都痛哭流涕地搬回父亲家里。过了不几天,继祖有个个儿子,刚到三岁,跑回友于家,藏在继善的屋子里,不肯回去。把他抓回去,他就逃回来。曾孝就让继祖分出去另过,和友于住邻居。继祖在墙上扒了一道门通到叔叔家里,早晚两下问安,都像自己的亲生父亲。当时曾成逐渐老了,家里的事情全都取决于友于。从此以后,门庭肃穆,人们称颂他们父贤子孝,兄友弟恭。

异史氏说:天下惟有禽兽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怎奈诗书人家,往往也蹈此辙!一户人家的门风,它会逐渐浸染子孙,一直浸入骨髓的。寸人说:‘父亲是个强盗,儿子必然拦路抢劫’,这是相沿而成的弊病。曾孝虽然不仁,他的报应也太残酷了;桓是终于知道自己没有德行,把儿子托付给弟弟,应该说足为儿子排忧解纷了。一用因果报应来评论,那就迂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