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2 / 2)

宿介假装答应,却又苦苦请求握一握她的手,作为信约。胭脂不忍心过分拒绝他,就勉强撑起身来,开了房门。宿介马上进了门,就保住胭脂求欢。胭脂无力阻挡,跌倒在地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宿介赶紧将她拉起来。

胭脂说:“你是哪里来的恶少,肯定不是鄂郎;如果真是鄂郎,他长得温柔文静,知道我是为他才病成这样的,怎么会这样的粗暴!要是在这样,我就要叫起来了,结果坏了品行,对你我都不好!”

宿介当心自己冒名顶替的行道败露,便不敢再勉强,只是请求下一次在会面,胭脂约定要在结亲的那天。宿介认为太远,再三请求。胭脂讨厌他这样纠缠,就只好说等她病好以后。宿介又讨好信物,胭脂不答应,他就将胭脂的脚捉住,脱下一只绣鞋,转身就走。

胭脂把他叫回来说:“我已经以身相许,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事情不成反被人家耻笑。如今这花鞋已经落在了你手上,料想也收不回来了。你如果负心,我只有一死!”

宿介从卞家出来,又投宿到王氏家。他虽然已经躺下,心里还惦记着那只绣鞋,暗地里摸了摸衣角,却不减了那只绣鞋。他急忙起身,点了灯笼,抖动衣服,四处寻找。王氏问他找什么,他也不回答,疑心是王氏把绣鞋藏了起来。王氏故意笑笑,让更加猜疑不定。宿介知道隐瞒不过去,就把事情告诉了她。说完以后,他又打着灯笼到门处,找遍了也没找着,他只好懊悔地回到**睡下,即使丢掉了也应该还在路上,第二天一早就去寻找,还是杳然无踪。

在这以前,巷子里有个叫毛大的人,游手好闲,没有固定的职业,曾经想挑逗王氏却没有得手。他知道宿介跟王氏相好,总想能撞上一次,好以此来协迫王氏。那天夜里,毛大走过王氏家门前,一推门,发现没上闩,便悄悄地摸进去。刚到窗下,忽然脚下踩了一件东西,软绵绵的好像是棉布一样的东西,捡起来一看,却是一条汗巾裹着一只绣鞋,他伏在窗台上听听,将宿介所说的经过听了个一清二楚,大为高兴,便抽身走了出来。

过了几天,毛达翻墙,进到胭脂家,但他不熟悉卞家的门径,竟然撞到了便老汉的屋前。便老汉从窗里看见一个男人,看他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知道是为女儿而来。便老汉心里火冒,操起一把刀就冲出来。毛大一见,大为害怕,转身就走。刚要爬上墙头,便老汉已经追到跟前,毛大急得无路可逃,便转身去夺老汉的刀。这是,卞氏已起了床,大声喊叫起来。毛大脱不了身,便杀死了便老汉。胭脂的病刚有好转,听到院子里的吵闹声,才起了床,母女二人点上蜡烛,出来一看,发现便老头的脑壳已经劈开,说不出话来,很快就气绝身亡。两人在墙根地下找到一只绣鞋,胭脂娘一看,认出是胭脂的,便逼问女儿,胭脂哭着将事情告诉了母亲,只是不忍心连累王氏,便只说恶秀才自己前来的。

天亮以后,母女告到县里去。县官于是派人将鄂秋隼抓起来。这恶秋隼为人谨慎,不太爱说话,今年十九岁,但见了生人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害羞,一被抓便吓得要死。他走上公堂,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是战站兢兢,县官看他这个样子,越发相信案情是真,便对他重刑相加。这书生忍受不了痛苦,只的屈打成招。

恶秋隼被解送到州衙,又想在县里一样被严刑拷打。鄂秀才满腔冤气,每次都想和胭脂对质;但一见面,胭脂就痛骂不已,他只有张口结舌,不能为自己辩解。因此,他被判了死刑。这样反反复复地被审讯,经过几个官员审问,都没有不同的招供。

后来,这个案子交由济南府复审。当时吴南岱正担任济南太守,他一见鄂秀才,就怀疑他不像个杀人犯,暗中派人慢慢地盘问他,让他能够把事情说出来。吴太守于是更加坚信鄂秀才是被冤枉的。他认真地考虑了几天,才开堂审问。

吴太守先问胭脂说:“你和恶秋隼订约后,有没有别人知道?”胭脂答道:“没有。”“遇到鄂秀才时,还有别人在场吗?”胭脂还是回答“没有”。

吴太守在传鄂秀才上堂,用好言好语安慰他。鄂秀才说:“我曾有一次经过他家门口,只见旧邻居王氏和一个从里边走出来,我急忙避开,并没有说过一句话。”吴太守一听就呵斥胭脂说:“刚才你说旁边没有别人,怎么又有一个旧邻居女人呢?”说完,就要对胭脂动刑。胭脂一害怕,忙说:“虽然王氏在旁边,但跟她实在没有关系。”

吴太守马上停止审讯,命令将王氏拘捕到堂。几天后,王氏就被拘到。吴太守又又不许她和胭脂见面,防止串供,立刻升堂提审,便问王氏说:“谁是杀人凶手?”

王氏答道:“不知道。”吴太守骗她说:“胭脂都已经招供了,杀死便老汉的事情你都知道,你还想隐瞒吗?”王氏大喊道:“冤枉啊!那小**妇自己想男人,我虽然说过要为她做媒,但只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她自己勾引奸夫进家,我哪里知道啊!”

吴太守仔细盘问,王氏才说出前前后后开玩笑的话。吴太守便将胭脂传上来,大怒道:“你说她不知情,如今她为什么反而招供给你做媒的话呢?”胭脂哭着说:“我自己不成器,致使父亲惨死,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结案,再连累别人,实在不忍心。”吴太守问王氏:“你开玩笑后,曾经根什么人说过?”王氏供称:“没有跟谁说过。”吴太守发怒说:“夫妻俩在**,应该说无所不言的吧,怎么能说没有讲过?”王氏供称:“我丈夫长久在外,还没回来。”吴太守说:“虽说如此,凡是戏弄别人的人,都要笑话别人愚蠢来炫耀自己的聪明。你说再没对谁说过,想骗谁啊!”便下令将王氏的十个手指头夹起来。王氏没有办法,只好如实招供:“曾经跟宿介说过。”

吴太守便释放了恶秋隼,而派人拘捕宿介。宿介到案后,招供说:“却实不知道。”吴太守说:“夜晚宿妓的人决不是好人!”便下令大型伺候。宿介只好招供:“到汴家去骗胭脂是实有其事,但自从绣鞋丢失以后就不敢再去了,杀人的事却实不知道。”吴太守大怒道:“爬人墙头的人有什么事干不出来的!”又命人动刑。宿介受不了酷刑,只好承认杀了人。吴太守将招供记成安卷,呈报上级衙门,没有人不称吴太守判案如神。铁案如山,宿介只有伸着脖子等秋后出斩了。

但宿介虽然生性放纵,品行不正,却是山东一带有名的才子。他听说学使施愚山的德才都是最好的,又有怜悯士人的仁德,就写了一份状词申诉自己被冤枉了,措辞非常悲惨沉重。施学使取来了宿介的案卷,反复凝神思考,拍着桌子喊道:“这个书生是冤枉的!”他于是向巡抚、按察使请求,将案子移交给他,重新审理。

他问宿介说:“绣鞋丢在什么地方?”宿介噢能够到:“忘记了。只是记得在敲王氏家门时,还在袖筒里。”施学使又转身问王氏说:“除了宿介,你还有几个奸夫?”王氏说:“没有了。”施学使说:“因乱的女人,怎么可能只偷一个呢?”王氏说:“街坊毛大屡次来勾引,我都拒绝了。”施学使说:“怎么忽然这么贞洁起来了?”便将王氏按倒抽打。王氏吓倒连连磕头,磕得鲜血直流,竭力辩白再也没有别人了,施学使才放过她。接着又问:“你丈夫出远门,难道就没有人借口有事上门吗?”王氏说:“有的,某人、某人,都因为借钱、送礼什么的来过小妇人家一两次。”

原来这某人、某人都是街坊的二流子,都是对王氏有意而没有表现出来的。施学使将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下来,并将他们拘捕到案。等人犯到齐后,施学使前往城隍庙,命令他们跪在香案前,对他们说:“前几天,我梦见城隍告诉我,杀人凶手就在你们四五个人中。现在对着神明,不许有一句假话。如果肯自首,还可从轻发落;说假话的,一经查明,绝不宽恕!”众人齐声说绝没有杀人的事。施学使吩咐将三木放在地上,准备动刑,将人犯的头发扎起来,扒光衣服。他们又齐声喊冤枉。施学使命令先停下来,对他们说:“既然你们不想自己招供,只好让神明指出真凶了。”

他让人用毡子被子将大殿的窗户遮严实了,不留一点缝隙。又让那几个嫌疑人光着脊背,赶到黑暗中,先给他们一盆水,命令他们一个个洗过手,再把他们用绳子拴在墙下,命令道:“各人面对墙壁不许乱动。是杀人凶手,神灵就会在他的脊背上写字。”过了一会儿,将他们叫出来,逐个检查,指着毛大说:“这就是凶手!”

原来,施学使预先让人把石灰涂在墙上,又用烟煤水洗手。沙人犯害怕神灵写字,所以将脊背贴着墙,沾上了白灰,临出来前又用手遮住脊背,又染上了烟色。施学使本来就怀疑毛大是杀人犯,至此更加却信。于是对他施以大刑,毛大全部说出了犯罪事情。

施学使判决道:

宿介:重蹈盆成括无德的覆辙,醸成登徒子贪好女色的恶名。只因为两小无猜,便有了偷鸡摸狗的私情;只因泄漏了一句话,便有了得陇望蜀的**心。像将种子一样爬过园墙,如鸟一班落在地上;冒充刘郎来到洞口,竟然将闺门骗开。对胭脂粗暴无忌,有脸皮的人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攀枝花木,身为士人却没德行还能让人说什么!幸好听到病中的胭脂婉转陈述,还能怜香惜玉;像怜惜憔悴的细柳枝的鸟儿一样,不至于过分**狂。总算放了落在网中的小鸟,还流露出一点儿文人的雅意;但却抢去胭脂的修鞋作为信物,难道不是无赖的行径!两人只顾私下谈话,却没想到隔窗有耳被毛大听去;那绣鞋像莲花花瓣落下,便再没了踪迹。假中之假已经产生了,冤外之冤谁又会相信呢?灾祸从天而降,深受酷刑差点儿死去;自作的孽已经满盈,已被破下的脑袋几乎接不上去。这种翻墙在钻空的行为,固然有辱读书人的声名,但代人受罪,却实难以消除心中的冤气。因此稍稍放宽对他的笞打。来折消他一受的酷刑;姑且罚他由蓝衫改穿青衫,不准参加今年的科考,给他一条悔过的自新的生路。

毛大:刁蛮奸猾,没有固定职业,是一个流窜在市井中的恶徒。挑逗王氏遭到拒绝,却**心不死;趁着宿介到王氏家**,忽然产生了邪恶念头。胭脂本来想着迎来鄂生,却让宿介喜得越墙而入的机会;毛大本想到王氏家捉奸却听到了胭脂的消息,让毛大产生了诱奸胭脂的企图。不料魂被天夺取,魄被天摄走。随意乘兴而至,直奔胭脂的闺房;错认了胭脂的闺房,却来到了卞老汉的房前,于是使得情火被扑灭了,欲海掀起了波澜。卞老汉横刀向前,豪无顾忌;毛大穷途末路,像被追急了的兔子产生了反咬一口的念头。翻墙跳到人家里,只希望能冒充鄂生,诱奸胭脂;毛大夺过卞老汉的刀却遗下绣履,于是使得真凶漏网,无辜遭祸。风流道上才会产生这样的恶魔,温柔乡中怎么能让这样的鬼怪残存!马上砍下他的脑袋,使人心大快。

胭脂:已经长大成人,却还没出嫁。长得象月宫里的仙女,自然应该有俊美的儿郎相配;本来就是霓裳队中的一员,还愁没有富贵人家来迎娶吗?听到鸟儿互相呼应而思念好的配偶,竟然产生了春梦;哀怨罗梅而爱慕男子,于是因思念而生病。只因为这份感情的萦绕,招得群魔纷纷而至。竟相争夺美丽的容颜,惟恐失去胭脂;惹得鸷鸟纷飞,都假冒为“秋隼”。绣鞋被宿介脱去,难保自身的贞洁;铁门被敲响,女儿身差点失去。就因一片思念,竟然招来祸害;卞老汉惨遭砍杀,心爱的女儿真成了祸水!虽然被人挑逗,还能坚守贞节,未被玷污;在狱中苦苦抗争,幸喜现在美好的结局可以遮盖一切过错。本府嘉奖她能力抗**徒,还是个洁白的情人;愿意成全她倾慕鄂生的心愿也是一桩风流雅事。希望该县县令做他们的媒人。

这起案子完结后,远近都争相传颂。

自从吴太守审问后,胭脂才知道鄂秀才被冤枉了。偶而在堂下遇到他,胭脂总是满脸羞愧,两眼含着泪水,似乎有好多疼爱他的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鄂生被她的痴情所感动,也深深地爱慕她。但鄂生又想到出生寒门,而且每天都上公堂对质,被众人窥视、指点,担心娶了她会被人耻笑,所以他日思夜想,拿不定主意。到了判决书下达后,鄂生的心才安静下来。县令替他准备了彩礼,又找来乐队替他们办了喜事。

异史氏说:确实啊!审理案件不可以不慎重啊!纵使能够知道像恶秋隼这样代人受过是冤枉的,又有谁会想到像宿介这样也是代人受过的人是冤枉的呢?但是,事情虽然暗昧不清,其中必有破绽,如果不是仔细地思考观察,是不可能发现的。呜呼!人们都佩服贤明而有智慧的人断案神明,却不知道技艺高明的人如何费尽心思地构思。世间那些做官的人,只知道下棋消遣时光,好逸贪睡荒废政务,民情在怎么艰苦,他也不会费一点儿心思。至于在百姓的鼓动下开了衙门,官员高高地坐在大堂上,对那些争辩的人径直用刑具来使他们安静下来,难怪百姓多有沉冤得不到昭雪啊!

施愚山先生是我的老师。开始跟他学习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我常常看见他称赞推荐学生,费尽心力唯恐自己还不够全心全意,学生有一点委屈,他都心疼地呵护,从来不在学校萨威风,来讨好当官的。他真可以说是宣扬圣人思想的护法神,不只是一代的宗师,主持科考试从来不委屈一个读书人。他爱才如命,这一点尤其是后世那些敷衍了事,只用表面文章的学使们无法比得了的。

曾经有一位名士下场参加科考,写了一篇题为“宝藏兴焉”的文章,把“山间”两个字误记成“水下”了。等他抄录完毕,才省悟过来自己料定没有被黜退的理由。于是,他在后面又作了一首词道:“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间盖起水晶殿,瑚长锋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友朋看。”愚山先生看完,和了一首词:“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忙水渔翁话。题目岁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淹杀?”这是愚山先生风雅情调的一个趣谈,也是他爱惜人才的一件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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