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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以来,斯嘉丽满脑子都是各种计划。但在弗兰克眼中,这些计划似乎一个比一个糟糕。她甚至说想建个酒馆,就建在她被舍曼军队烧掉的那座货栈地皮上。弗兰克虽非绝对的戒酒主义者,却还是强烈反对这个计划,说经营酒馆不是正经生意,会走霉运,几乎跟租房子给人开妓院一样糟糕。但为何这事糟糕,他却跟她解释不清。面对他蹩脚的辩驳,斯嘉丽只甩下一句话——“胡说八道!”

“酒馆向来好招租,亨利伯父都这么说。”斯嘉丽对弗兰克道,“那些人总是按时交租。听着,弗兰克,我可以用卖不掉的次等木材建一座便宜酒馆,然后高价租出去。有了租金、锯木厂的收益和放贷的钱,我就能再买下几间锯木厂。”

“亲爱的,你不需要更多锯木厂!”弗兰克吓得大叫,“反而该把手上的这间卖掉。它会把你累垮的。而且,你也知道雇那帮被解放的黑奴干活有多麻烦……”

“被解放的黑人的确不中用,”斯嘉丽附和道,却完全无视他暗示卖厂的话,“约翰逊先生都说他早晨来上班时,压根搞不清那帮黑人是否到齐。黑人再也不可信。他们干一两天活便停工,直到工资花完才回来。没准儿一夜之间,他们所有人就跑光了。解放黑奴这事,我真是越想越觉得是桩罪过,简直毁了黑人。成千上万的黑人不干活,我们锯木厂雇的那些也是懒得不行、得过且过,根本不值得雇用。你若为他们好,别说稍微打几下,就是多骂上几句,自由人管理局那帮家伙都会像鸭子扑向六月鳃金龟般冲过来。”

“亲爱的,你没让约翰逊先生打那些——”

“当然没有,”斯嘉丽不耐烦地应道,“我不是刚刚才说过,我要这么干了,会被北佬抓进监狱吗?”

“我敢打赌,你爸这辈子也没打过黑人。”弗兰克说。

“呃,打过一次。有天捕猎回来后,马童没替他把马刷干净。但弗兰克,那时候情况不同。被解放的黑奴完全是另一种人,对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来说,好好挨顿鞭子其实很有好处。”

弗兰克不仅对妻子的观点和计划吃惊,也对两人成婚以来,她身上的变化惊讶不已。这已经不是他娶的那个娇柔甜美、富有女性气质的妻子。短暂的追求期内,看到她对待生活时表现出的无知、羞怯和无助,让他觉得她真是自己见过最有女性魅力的姑娘。现在,虽然依旧脸颊粉红,有酒窝和美丽的笑容,她的各种反应却都像个男人:说话干脆坚决、做决定果断迅速,没有半点姑娘家的犹豫不决。一旦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便立刻如男人般,用最简便的方式去获取,而非走女人那种躲躲藏藏、迂回曲折的路线。

弗兰克从前并非没见过有决断的女人。亚特兰大和南方所有城市一样,也有不少没人敢惹的有钱贵妇。要论有决断,没人比得上矮胖的梅里韦瑟太太;要论专横,文弱的埃尔辛太太最厉害;要论为达目的谁的手腕最高明,当属满头银丝、声音甜美的怀廷太太。但这些太太无论怎么达成目的,她们采取的仍是女人的手段。不管听不听男人的,她们好歹对男人们的意见表现得毕恭毕敬,面上仍礼貌遵循。这点至关重要。斯嘉丽却自行其是,干什么都一副男人做派,所以才会被全城议论。

“而且,”弗兰克痛苦地想,“说不定我也会被人议论,因为我居然任由她办事如此不像女人。”

还有那个巴特勒。他经常去佩蒂姑妈家,这真是最令家庭蒙羞之事。弗兰克向来不喜欢那家伙,甚至战前跟他做生意时,他就讨厌他。弗兰克经常后悔,觉得那天真不该带瑞德去十二橡树园,还把他介绍给朋友们。弗兰克鄙视瑞德:一是因为他战时冷血地做投机生意,二是他没参军。只有斯嘉丽一人知道瑞德在邦联军队里服役了八个月。因为瑞德曾佯装害怕地恳求她,别让任何人知道这桩“丢脸事”。弗兰克最鄙视瑞德的一点,是他霸占着南方邦联的金币不还。要知道,海军上将布洛克和其他情况类似的正直之士,都还了联邦国库一大笔钱。但无论弗兰克喜欢与否,瑞德都是佩蒂家的常客。

瑞德表面是来看望佩蒂小姐,后者自然傻乎乎地信以为真,还装模作样地摆架子。但弗兰克觉得吸引瑞德前来的未必是佩蒂小姐,所以心里很不舒服。小韦德在大多数人面前都怯生生的,却偏偏很喜欢瑞德,还叫他“瑞德叔叔”,也让弗兰克恼火不已。弗兰克记得战争期间,瑞德曾殷勤备至地陪在斯嘉丽身边,引起不少议论。弗兰克想,如今关于他俩的闲话说不定更多。朋友们虽然对斯嘉丽经营锯木厂之类的事直言不讳,却都不敢跟弗兰克提这方面的事。然而,邀请自己和斯嘉丽吃饭和参加宴会的人越来越少,家里的访客也日渐稀疏。大多数邻居斯嘉丽都不喜欢,而她喜欢的那些人,她也因为忙着锯木厂的事,压根顾不上去见。因此,弗兰克虽敏锐地感觉到邻里走动变少了,斯嘉丽对此却一点也不烦恼。

弗兰克这辈子,无时无刻不被这句话支配:“邻居们会怎么说?”而妻子一次又一次不顾体面的行为,引起的震惊着实让他招架不住。他觉得人人都不赞成斯嘉丽,也瞧不起他任由妻子越来越“不像个女人”。在他看来,斯嘉丽做了太多丈夫不该允许的事。但他若命令她停手,跟她争辩,甚至批评她,又会招来一阵风暴。

“天哪!天哪!”他无助地想,“她发作起来速度之快,胜过我见过的任何女人。”

就算最快活的时候,只要他说一句“亲爱的,我若是你,我就不会——”,这温柔调皮、哼着小曲在屋里转悠的妻子立马就能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暴风雨说来就来。

这种时候,斯嘉丽鼻子上方的两道黑眉会陡然拧出一个尖角,骇得弗兰克明显开始哆嗦。斯嘉丽的脾气堪比鞑靼人,发起怒来活像只野猫,似乎压根不管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管这些话会对别人造成多大伤害。每每此时,屋里都阴云密布。弗兰克一大早就赶去店铺,很晚才回来。佩蒂则像只逃入洞中的兔子,急急忙忙地钻回自己卧室。韦德和彼得大叔退进马车房,厨娘则一直待在厨房里,连唱赞美诗都不敢提高音量。只有嬷嬷能平和泰然地容忍斯嘉丽的脾气。因为,她已经被杰拉尔德·奥哈拉的火暴性子训练了很多年啦。

斯嘉丽并非故意暴躁,她是真想做弗兰克的好妻子,因为她喜欢他,也感谢他帮忙救下了塔拉。但他总有无数种方法,异常频繁地挑战她的耐心,让她忍无可忍。

斯嘉丽永远无法尊重任凭摆布的男人。而每有不快,无论对她,还是对别的人,他怯懦、犹豫的态度都会让她忍不住火冒三丈。她本可忽视这些,因为钱方面的问题现下总算已经解决,但总有接连不断的事表明弗兰克自己做不好生意,还要阻止她把生意做好,所以她真是难免不生气。

正如斯嘉丽所料,她若不催,弗兰克就不去收账。哪怕去了,他也一副半心半意、颇感抱歉的模样。由此,斯嘉丽总算确定:除非亲自去赚决意要赚的钱,否则肯尼迪家永远只能勉强糊口。她终于明白,只要能守着那间脏兮兮的小店懒散度日,弗兰克这辈子就满足了。他似乎意识不到家里这点微薄收入实在算不上什么保障,也不明白时局动**不安之际,赚更多钱有多重要。眼下这世道,只有钱才能应对新的灾难。

斯嘉丽觉得,在战前的安逸日子里,弗兰克或许还能做个成功的商人,但在老规矩和旧时光都一去不复返的今日,他还顽固不化地遵循老规矩,简直是守旧得令人生厌。严酷的新时代需要锐意进取,而他恰恰缺乏这点。哼,不管他喜不喜欢,反正她有这种精神,也乐意好好发扬一番。他们需要钱,而她正在赚钱。赚钱不易,她觉得弗兰克至少不该干涉自己那些行之有效的计划。

斯嘉丽缺乏经验,经营一间新锯木厂本就不易,何况,如今的竞争比刚开始时更激烈,所以她晚上回家时,经常疲惫、焦虑又暴躁。这时候,弗兰克若抱歉地咳一声,说“亲爱的,我可不会干这事”或“亲爱的,如果我是你,可不会干那事儿”,她顶多只能强忍怒气不发作,但也经常忍不住。他若没魄力出去赚钱,就别总挑她的错呀。而他唠唠叨叨数落她的那些事,简直愚蠢透顶!如今这年头,她行为举止不像个女人又能怎样?尤其她这家由女人经营的锯木厂,正赚来他们急需的钱。她、这个家、塔拉和弗兰克,谁不亟须用钱?

弗兰克想要的是休息和安静。他全心投入的那场战争已经毁掉他的健康、花光他的财产,把他变成了一个老头。对此,他无怨无悔。但经过四年的战争,如今他只祈求生活安宁和睦,周围都是亲切关怀的面庞,耳边全是朋友的赞扬。很快,他便发现家宅安宁需要付出代价。这份代价就是无论斯嘉丽想干什么,都由着她。他既然累了,那便以满足她的条件,换来自身安宁吧。有时,看着她在寒冷的暮色中打开前门,冲他展颜一笑,亲吻他的耳朵、鼻子或其他不合适的地方;或者夜里在温暖的被窝中,感觉到她的脑袋昏昏欲睡地偎在自己肩头,他便觉得付出这样的代价也很值得。斯嘉丽顺心顺意时,家庭生活真是快乐又舒心。但他得到的这份安宁内里空空,只能算徒有其表。因为,他付出的代价是放弃婚姻中所有他认为正确之事。

“女人应该更关注家庭和家人,不该像男人一样到处跑,”弗兰克想,“现在,如果她能有个孩子的话——”

一想到孩子,弗兰克就忍不住微笑。近来,他经常想到孩子。斯嘉丽虽再明白不过地宣称不想要孩子,但孩子若要来,哪儿需要请?弗兰克知道很多女人都说自己不想要孩子,但那不过是出于愚蠢和恐惧罢了。斯嘉丽若有了孩子,肯定会很爱他,也会跟其他女人一样乐意待在家里带孩子。到时候,她就不得不卖掉锯木厂,他的难题也随之而解。所有女人都需要孩子让自己幸福快乐。弗兰克知道,斯嘉丽并不快乐。虽然对女人缺乏经验,但她有时不快乐,他不至于瞎得看不出来。

有时夜半醒来,他能听到枕畔压抑的啜泣声。第一次被震动的床惊醒,发现感觉到床因斯嘉丽的抽噎震动不已时,他曾惊恐地询问:“亲爱的,怎么了?”得到的回答却是一声暴喝:“噢,别管我!”

没错,一个孩子就能让她开心,让她顾不上去想那些本不该她瞎管的事。有时,弗兰克会叹一口气,心想自己捉到了一只如火焰和宝石般绚烂夺目的热带鸟。可对他来说,一只鹪鹩就够了,说不定还更好。

(1)《圣经·旧约》中亚当和夏娃的长子,杀害了自己的亲弟弟亚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