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2 / 2)

没人知道弗兰克到底在婚后多久才明白斯嘉丽骗婚。或许是那位显然未婚的托尼·方丹来亚特兰大办事时,向他透露了真相吧。也可能是他在琼斯伯勒的妹妹惊闻哥哥的婚事后,直接写信告诉他的。消息当然不会来自苏埃伦本人。苏埃伦从不给他写信,他自然也不会去信解释什么。他毕竟已经结婚,解释有何益?但一想到苏埃伦永远无法得知真相,永远都会认为是他无情地抛弃了自己,他心里就痛苦不堪。没准儿大家都这么想,且全都在批判他。这当然将他置于尴尬境地,但他没法澄清自我。因为,男人总不能到处说他为一个女人昏了头。再说,绅士也不能宣称自己其实是听信了妻子的谎言,中了她的圈套吧。

斯嘉丽是他妻子,妻子有权要求丈夫忠诚。再说,他怎么也不肯相信她对自己冷酷无情,随随便便就嫁给了他。男人的虚荣不允许这样的念头在脑中待太久。想象她是突然爱上他,所以才愿意撒谎得到他,显然更令人愉快。但这也让人费解。对于一个聪明漂亮、年龄比自己小一半的女人,他哪儿有什么吸引力?但弗兰克是位绅士,所以把疑虑都藏在了心里。斯嘉丽是他妻子,他怎能用这些尴尬的问题去侮辱她?再说,如今就算问清楚,亦于事无补。

弗兰克其实也没多想弥补什么,因为他的婚姻看起来还算幸福美满。斯嘉丽是最迷人、最活泼的女人,在他眼中几乎十全十美,只是过于固执。婚后不久,弗兰克便发现只要事事由着她,生活就非常愉快。可一旦跟她对着干……依着她,她就开心得像个孩子,成天笑声不断,开些愚蠢的小玩笑,坐在他膝头揪他的胡子,直揪到他发誓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岁。斯嘉丽出人意料地甜美体贴:他晚上回家时,会发现自己的拖鞋已经烤在炉边;若发现他湿了脚或没完没了地伤风感冒,她会温柔亲切地忙来忙去。她记得他爱吃鸡胗,也记得他的咖啡要加三勺糖。没错,只要凡事依着斯嘉丽,跟她生活真是甜美又舒心。

婚后两周,弗兰克染上流感,米德医生命他卧床休息。开战第一年,弗兰克曾因肺炎住院两个月。从那以后,他就生怕再得这种病,所以这次很乐意裹上三床毯子发汗。嬷嬷和佩蒂姑妈每小时端来的热汤药,他也乖乖喝下。

这么一天又一天地病下去,弗兰克越来越担心店里的生意。如今,店里的事都由柜台伙计管。伙计虽每晚都到家里汇报当天的营业情况,弗兰克还是不满意,整个人越来越焦躁。终于,始终在等这么一个机会的斯嘉丽伸出一只凉凉的手,按在他额头上:“好啦,亲爱的,你要再这样,我也要恼火了。我进城一趟,去看看生意如何吧。”

斯嘉丽用微笑按下他有气无力的反对,终究还是去了。婚后三周,她一直很想看弗兰克的账簿,弄清楚他到底有多少钱。他如今卧床不起,她可真幸运哪!

店铺在五角广场附近,新屋顶被烟熏过的旧墙砖一衬托,显得格外醒目。临街的一侧,木质遮阳棚一直遮到人行道上。连接立柱的几条长铁杆拴了几匹骡子和马。蒙蒙冷雨中,它们全耷拉着脑袋,背上搭着破破烂烂的毯子和被褥。店内跟布拉德在琼斯伯勒的店一样,只是炽热的炉火旁,少了群削烟块、朝沙箱啐烟液的闲人。这个店比布拉德的店大,却要昏暗许多。木质遮阳棚挡住了冬日的大半阳光,室内昏暗肮脏,只有边墙上几扇蝇屎斑大的小窗透进来几缕亮光。地板上满是沾着烂泥的木屑,到处都灰扑扑、脏兮兮的。店前部还稍微整齐些,高高的货架直伸到暗影里,货架上堆放着一匹匹鲜艳的布、瓷器、炊具和其他各种小件日用品。但隔墙后的店后方,就是一片狼藉了。

隔墙后没有地板,硬邦邦的地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各种东西。半明半暗中,斯嘉丽看到成箱成袋的货物、犁、挽具、鞍具和便宜的松木棺材。暗影里还码放着各种二手家具,从便宜的橡胶木家具到桃花心木和红木家具,应有尽有。闪着微光的织锦和马鬃毛坐垫椅华丽却破旧,与昏暗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瓷便盆、瓷碗和瓷罐散了一地。四面墙边全是又大又深的箱子。光线实在太暗,斯嘉丽把灯举到箱子上方,才看清里头放的是种子、铁钉、门闩和各种木匠工具。

“我还以为,弗兰克这种跟老姑娘一样挑剔的男人会收拾得干净些呢。”斯嘉丽边想,边用手帕擦了擦被弄脏的双手,“这儿真像个猪圈,怎能如此开店!他若将这些东西掸干净,放到前头去让顾客们瞧见,出货速度肯定快得多。”

存货尚且如此,那他的账目真是可想而知!

“我现在就去瞧瞧他的账簿!”斯嘉丽这么想着,提起灯朝前堂走去。柜台伙计威利不情愿地把那本背面脏兮兮的大账簿递给了她。他虽年轻,却显然跟弗兰克观点一致,认为女人不该管生意。但斯嘉丽一句话就把他喝住了,让他出门去吃午饭。伙计反对的态度让斯嘉丽恼火,所以他走后,她情绪反而好了些。炉里的火烧得正旺,斯嘉丽在炉边一张椅子上坐下。椅垫已经破了,她蜷起一条腿,在膝上翻开账簿。正值午饭时间,街上空****的。没有顾客光临,整间店都是她的。

斯嘉丽慢慢翻页,仔细查看那一行行名字和数字。弗兰克字虽工整,却写得密密麻麻。事实如她所料,看到弗兰克生意不精的最新证据,她不由得皱起眉头。未追回的欠款至少有五百美元,有些已经拖欠数月,欠债人的名字她还相当熟悉,比如梅里韦瑟家、埃尔辛家,等等。瞧弗兰克那副不愿提起那些人名字的模样,她还以为数额很小。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大笔钱!

“他们若付不起账,干吗还一直买个不停?”斯嘉丽恼火地想,“而弗兰克既然知道他们付不起账,干吗还不断卖东西给他们?只要去催,其中很多人还是付得起的呀。埃尔辛家既然能给范妮买新缎面礼服、筹办昂贵的婚礼,那肯定还得起钱。弗兰克就是心太软,大家才都来占他便宜。哼,这些欠款若能收回一半,他不光买得起锯木厂,还能轻轻松松留出我的税金。”

她随即又想:“哼,弗兰克还想经营锯木厂!见鬼去吧!这么一间店铺都被他开成了慈善机构,还能指望他靠锯木厂赚钱?不出一个月,厂子就归县治安官了吧。哼,让我来经营这间店,我定能管得比他好!而且,就算我对木材生意还一窍不通,我开锯木厂也肯定比他开得好!”

斯嘉丽从小接受的传统教育都是“男人无所不能,女人则没一个聪明的”。因此,生出“女人也能像男人一样打理好生意,甚至干得比男人更好”的念头,对斯嘉丽来说无疑是既大胆,又极具革命性。她当然已经发现传统观念并不完全正确,却只把这个愉快的念头藏在心里,此前从未宣之于口。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那本厚厚的账簿摊在腿上。她吃惊地微张着嘴,回想过去那缺衣少食的几个月里,她不就在塔拉干着男人的活,还干得很不错吗!就算从小受的教育让她坚信女人单枪匹马什么事都办不成,可没有男人相助,在威尔到来前,她不照样管好了种植园吗!“没错,没错,”她断断续续地想,“我相信,就算没有男人相助,女人也什么事都能做成。除了——生孩子。但天知道,如果可以,哪个脑子正常的女人想生孩子呀?”

想到自己也跟男人一样能干,她顿觉无比骄傲,心中也猛地升起一股强烈的愿望,想证明自己也能跟男人一样挣到钱。这些钱都是她的,她既不用伸手向男人讨要,也无须交代要怎么花。

“真希望我有足够的钱,能自己买下那间锯木厂。”她大声叹道,“我一定能把厂子开得红红火火,一块木片都不许赊账。”

她又叹了口气。根本无处搞钱,这办法行不通。弗兰克只需收回欠款,就能买下锯木厂。这才是可靠的赚钱之道。等他买下锯木厂,她定要想办法让他提高管理水平,至少要把厂子经营得比这家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