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跟一个怀着阿希礼孩子的女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她应该回塔拉庄园,应该回家,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她不知道再看见玫兰妮时,如何才能不让对方从自己脸上瞧出端倪。第二天早晨一起床,她就打定主意,早餐后立刻收拾行李。可大家围坐桌旁时,斯嘉丽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佩蒂一脸困惑,玫兰妮则满面愁容。这时,来了封电报。
是阿希礼的贴身男仆莫斯发给玫兰妮的。
“我到处都找过了,还是找不到他。是否立刻回家?”
虽然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三个女人面面相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斯嘉丽更是把回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们早饭都没吃完,便乘马车去城里给阿希礼的长官发电报。可她们刚踏进电报局,就收到了长官发来的电报。
“威尔克斯少校三日前执行侦察任务时失踪。特此奉告,深表遗憾。一有消息,会再告知。”
归途一片凄凉。佩蒂姑妈用手帕捂着脸哭泣不止,玫兰妮脸色煞白、坐得笔直。斯嘉丽则瘫在马车一角,呆若木鸡。一进门,斯嘉丽便跌跌撞撞地回楼上卧室,抓起桌上的念珠,跪下打算祈祷。然而,她却一句祷词也念不出来,只觉自己坠入了恐惧的深渊,认为上帝已经因为她的罪行而不再理睬她。她爱上了有妇之夫,还想将他从妻子身边抢过来。因此,上帝要杀了他,以示对她的惩罚。她想祈祷,却不敢抬头仰望天堂。她想哭,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汹涌的热泪在心口沸腾,却就是不肯流出来。
门开了,玫兰妮走了进来。她那张心形的脸仿佛刚从白纸上剪下来。在周围黑发的衬托下,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活像个在黑暗中迷了路、惊恐不已的孩子。
“斯嘉丽,”她伸出双手,“你一定要原谅我昨天说的那些话。因为你——如今,我只有你了。噢,斯嘉丽,我知道,心爱的他已经死了!”
不知不觉间,她就躺进了斯嘉丽的怀里,小小的胸膛因啜泣而上下起伏。两人一起躺在**,紧紧抱着对方。斯嘉丽也在哭,脸紧贴着玫兰妮的脸。泪水打湿了彼此的脸。虽哭得肝肠寸断,但总比哭不出来好受些。阿希礼死了——死了。斯嘉丽想:“我用爱杀死了他!”这么想着,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不知怎的,玫兰妮竟从她的眼泪中得到安慰,于是把她的脖子搂得更紧。
“至少,”玫兰妮喃喃道,“至少……我有了他的孩子。”
“而我,”斯嘉丽此刻已经悲痛得顾不上嫉妒这种不重要的情绪,“我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除了还记得他跟我道别时的神情,其他什么都没有。”
在头批伤亡名单中,他们的名字列在“失踪——相信已阵亡”一栏下。玫兰妮给斯隆上校发了十几封电报,才总算收到一封回信。信中深表同情地解释说:阿希礼带了一个班的人骑马外出侦察,至今未归。另有消息说,北佬战线上曾爆发一场小规模战斗。悲痛欲绝的莫斯冒死寻找阿希礼的遗体,却一无所获。此时此刻,玫兰妮反倒出奇地冷静,给莫斯电汇了一笔钱,命他回家。
当阿希礼的名字出现在伤亡名单“失踪——相信已被俘”一栏下,悲伤的一家人才欢喜地燃起一丝希望。几乎谁都没法将玫兰妮拖出电报局。她每趟火车都不落下,就盼着能收到信。她现在身体并不好,怀孕带来了很多不适反应,她却不遵从米德医生的叮嘱,拒绝卧床休息。一股狂热的力量令她仿佛着了魔,怎么都平静不下来。晚上,斯嘉丽上床很久了,还能听见她在隔壁房间走来走去。
一天下午,她由惊慌失措的彼得大叔赶着车从城里送回来,一同护送的还有瑞德·巴特勒。原来,她在电报局晕倒了。刚好路过的瑞德目睹了当时的混乱场面,便将她护送回家。他把她抱进楼上卧室,垫好枕头,让她靠在**。一家人惊慌失措,连忙跑上跑下地拿热砖、毯子和威士忌。
“威尔克斯太太,”瑞德突然问道,“你怀孕了,是吧?”
要不是玫兰妮当时那般虚弱、难受和伤心,这个问题肯定会让她崩溃。哪怕跟女性朋友在一起,她也不好意思提自己怀孕的事,而每次去米德医生那儿做检查,更是折磨人的经历。一个男人,尤其还是瑞德·巴特勒,竟问出这样的问题,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虚弱又可怜地躺在**的她,也只能点点头。点过头后,她又觉得情况似乎不是太糟,因为他看起来如此温和,一片关切。
“那你就更要照顾好自己。成天这样东奔西跑、忧心忡忡,不仅帮不了自己,或许还对孩子有害。威尔克斯太太,如果你允许,我可以利用我在华盛顿的关系,打听打听威尔克斯先生的情况。他如果被俘,名字便会出现在联邦名单上。如果没有……呃,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什么都无法确定嘛。不过,你必须先答应我,一定要好好保重。否则,上帝在上,我绝不插手你的事。”
“噢,你真是太好了,”玫兰妮大声道,“人们怎能那般诋毁你?”话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妥,又想到自己竟跟一个男人讨论怀孕的事,顿时惊恐交加,无力地哭了起来。斯嘉丽用法兰绒裹了块热砖,飞奔上楼,就见瑞德正在拍玫兰妮的手。
他说到做到。大家都不知道他究竟哪儿来的门路,也不敢问,就怕会牵扯出他或许与北佬过从甚密之类的事。不到一个月,瑞德便来了消息。刚听说时,全家人都欣喜若狂,但随即又忧心忡忡、焦虑不已。
阿希礼没死!他受伤被俘,记录显示目前被关在伊利诺伊州罗克艾兰的一个战俘营。在起初的欢愉中,大家都只想到他还活着。但冷静下来后,他们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地说了句“罗克艾兰!”那口气仿佛在说“进了地狱!”因为,罗克艾兰在南方人心中可谓臭名昭著,就像安德森维尔在北佬看来声名狼藉一样。有亲人被关在罗克艾兰的南方人,听到这个名字无不胆战心惊。
林肯拒绝交换俘虏,认为供养和看守联邦战俘能增加邦联的负担,从而加速战争结束。因此,佐治亚的安德森维尔关押着数千名北军战俘。邦联本就给养不足,自己的伤病员都没药没绷带,哪儿还顾得上战俘。于是,只能给战俘吃前线士兵吃的肥猪肉和干豌豆。这样的饮食让北佬像苍蝇一样大批死亡,有时一天便死掉上百人。得知消息的北方人勃然大怒,更加苛刻地对待邦联战俘,而罗克艾兰就是条件最差的战俘营。那儿食物短缺,三人共用一条毯子,天花、肺炎和伤寒肆虐,简直堪称传染病院。送进罗克艾兰的战俘,四分之三都没法活着出来。
阿希礼就被关在那个可怕的地方!虽然还活着,但他受伤了,还进了罗克艾兰。他被送进去时,伊利诺伊州肯定已积起厚厚的雪。瑞德打听到消息时,他会不会已经伤重不治?会不会已经感染天花?还是被肺炎折磨得神志不清,却连条毯子也没有?
“噢,巴特勒船长,难道没有办法……你能利用关系,将他换回来吗?”玫兰妮哭喊道。
“仁慈又公正的林肯先生据说为比克斯比太太的五个儿子痛哭流涕,却不愿为数千北军掉一滴泪。”瑞德撇着嘴说,“就算他们全死了,他也不在乎。命令已经下达。不交换。我——之前我没告诉你……威尔克斯太太,你丈夫本有个机会可以出来,但他拒绝了。”
“噢,不!”玫兰妮难以置信地惊呼道。
“嗯,千真万确。北佬在征兵打边境上的印第安人,就从邦联战俘里招。任何愿意宣誓效忠,应征攻打印第安人的战俘,服役满两年就能获释,并被送到西部。威尔克斯先生拒绝了。”
“噢,他怎么能这样?”斯嘉丽嚷道,“干吗不宣誓,然后一出监狱就逃跑,尽快赶回家?”
玫兰妮像个小小的复仇女神似的,转向斯嘉丽。
“你怎么能提议让他去做那种事?背叛邦联,发那种可耻的誓言,然后又对北佬违誓!我宁愿他死在罗克艾兰,也不想听到他曾发过那样的誓。他要是死在监狱,我会为他骄傲。但他要是做出那种事,我就再也不见他,再也不见!当然,他拒绝了。”
斯嘉丽送瑞德出门时,愤愤不平地问:“如果是你,难道不会应征加入北佬军队,先保全性命,再伺机开溜?”
“当然会。”瑞德说,八字须下的牙齿都露了出来。
“那阿希礼为何不这么干?”
“他是绅士嘛。”瑞德说。斯嘉丽纳闷:如此体面的词,怎么被他一说,就满是讥讽不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