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嘉丽默默赞同佩蒂姑妈的看法,也觉得或许除了玫兰妮,他压根不尊重任何女人。每次他从上到下打量她时,她都觉得自己就跟没穿衣服似的。他倒没说过什么,若真说了,她还能狠狠斥责几句。令人不快的,是他黝黑脸膛上的那双眼睛。放肆又傲慢的目光,仿佛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他的私产,可任意享用。只有跟玫兰妮在一起时,他才会收起那副嘴脸。他望向玫兰妮的眼神,从未有过冰冷的品评之态和半点讥诮嘲讽。跟玫兰妮说起话来,他的口气也会格外谦恭有礼,一副急于为之效劳的模样。
一天下午,玫兰妮和佩蒂都去睡午觉了。斯嘉丽单独跟瑞德在一起,便气鼓鼓地问:“真不明白,你对她怎么比对我好得多。”
她已经盯着瑞德看了一个小时。玫兰妮绾编织要用的毛线,他就替她绷线。玫兰妮唠唠叨叨、无比骄傲地讲述阿希礼和他的升迁,瑞德始终一副神秘莫测的冷淡表情。斯嘉丽知道,瑞德并不欣赏阿希礼,也压根不在乎他荣升少校。然而,他不仅礼貌回复,还喃喃赞了几句阿希礼真勇敢。
斯嘉丽气愤地想:可我一提阿希礼的名字,他就眉毛一挑,露出那副了然的可恶笑容!
“我比她漂亮得多,”她继续道,“真不明白你为何对她更好。”
“我能说,你这是在嫉妒吗?”
“呸,胡扯!”
“你又让我希望破灭。我要是真对威尔克斯太太‘更好’,那也是因为她当之无愧。她这般真诚又无私的人,我真没见到几个。不过,你估计没发现这些优秀品质。而且,她虽然年轻,却是我认识的极少数高贵女士之一。”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算高贵的女士?”
“我们初会时,就已经在这点上达成共识了吧。你当然不是高贵的女士。”
“噢,你这无礼又讨厌的家伙,竟然又提那件事!我不过就是发了点小孩脾气,你怎么老揪着不放?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啦,我已经长大了!要不是你一直唠唠叨叨,暗示不停,我都忘得一干二净啦!”
“我可不觉得你是小孩脾气,也不相信你有什么改变。要是不顺心,你现在照样能扔花瓶。不过,你如今事事顺心,所以才用不着摔碎那些小摆设。”
“噢,你真是——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那我就能向你发起挑战,把你——”
“那吃苦头丢小命的可是你。我能在五十码外把一枚十分银币射穿。最好还是抓牢你自己的武器吧,就是酒窝、花瓶之类的东西。”
“你简直是个无赖。”
“你以为这么骂一句我就会暴怒吗?抱歉,让你失望了。你骂得对,我干吗生气。我的确是个无赖,当无赖有什么不好?这是个自由的国家,任何人想当无赖都可以当。亲爱的夫人,只有你这种明明心跟我一样黑,却拼命遮掩的虚伪之辈,被戳穿真面目时才会暴跳如雷。”
他笑得气定神闲,还故意拖长调子说话,简直让她无计可施。如此软硬不吃的家伙,她真是生平仅见。嘲笑、冷淡、辱骂……诸多手段用尽,还是铩羽而归。因为无论她说什么,对方都不会有半点羞赧。根据她的经验,撒谎者定会坚称自己很诚实,胆小者会辩驳其实他很勇敢,没教养的人会自诩绅士,粗鄙者反倒极重名誉。瑞德却不然,不仅样样承认,还哈哈笑着激她继续说。
这几个月里,他来来去去,来不报信,去也不道别。斯嘉丽始终没弄明白他到底来亚特兰大干什么,因为其他跑封锁线的商人都觉得没必要大老远从海岸跑到内地。他们只要把货卸在威尔明顿或查尔斯顿,商人和投机倒把者就会从南方各地蜂拥而至,在拍卖会上抢购那些偷运来的货物。他这么一趟又一趟地跑来若是为了专程看她,她倒是能开心一场,但哪怕虚荣心再膨胀,她也觉得这事绝对不可能。哪怕他向她求过一次爱、对其他簇拥着她的男人流露出妒忌之意、试图来握她的手、向她讨一张照片或一条手帕留作纪念,她都会扬扬得意地认为他已经为自己的魅力倾倒。可他始终没有半点倾心于人的模样,真讨厌!最可恨的是,她试图俘获他的种种手段,似乎都被他一一识破。
他每次到亚特兰大,太太小姐们都会激动一番。敢闯封锁线已经够浪漫,更别说他还那般声名败坏、绝对不该接近,真叫人心痒痒的。
他的名声真是糟透了!亚特兰大的主妇们每聚在一起说次闲话,他的名声就会更坏一分。而在年轻姑娘们眼里,这只会让他更有魅力。大多数姑娘都很天真,只听说他“跟女人在一起时很随便”,但到底怎么“随便”,就不得而知了。她们还听人窃窃私语,说姑娘家跟他在一起都不安全。尽管声名狼藉,但自打他出现在亚特兰大,就从未吻过任何一个未嫁小姐的手。然而,这一点也只不过让他显得更神秘、更引人兴奋罢了。
在亚特兰大,除了军队里的英雄们,就属他被议论得最多。他是如何因为醉酒和“女人的事”被西点军校开除的,人人一清二楚。坏了一个查尔斯顿姑娘的名声,还打死了人家哥哥的可怕丑闻,更是尽人皆知。有人跟查尔斯顿的朋友通信,又进一步得知他父亲是位可爱的老绅士,意志坚定,极有骨气。瑞德二十岁那年,便被父亲赶出家门,不仅一个子儿也没捞到,甚至写在家用《圣经》上的名字都被划掉了。从那以后,瑞德便四处游历,一八四九年随淘金热到过加利福尼亚,随后又去了南美和古巴。不过,据说他在那些地方也没干什么好事,不仅因女人陷入争端、闹出几次枪击事件,还给中美洲的革命者运过军火。亚特兰大的人听说,最糟糕的是,他甚至当过职业赌徒。
在佐治亚州,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一个男性成员或亲戚赌博。这些人不仅输钱,还输房子、土地和奴隶。但瑞德的情况跟他们都不同。一个男人哪怕输成穷光蛋,也可以做绅士。但一个职业赌徒,只能是社会弃儿。
若非战争打乱了一切,若非他本人正在为邦联政府效力,瑞德·巴特勒永远别想被亚特兰大社会接受。但现在,哪怕最狭隘古板的人,也觉得爱国心在呼吁他们变得更宽容一些。更感性的人则认为巴特勒家的害群之马已经幡然悔悟,正痛改前非,努力将功补过。因此,那些太太都觉得自己责无旁贷,理应通融一二,尤其对方还是个如此勇于突破封锁线的人。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邦联的命运不仅仰赖前线战士,也得靠这些在封锁线上往来的船只躲避北佬舰队的技巧。
有谣传说,巴特勒船长是南方最棒的舵手之一,因为他胆大鲁莽,向来什么都不怕。在查尔斯顿长大,他熟知卡罗来纳沿海港口的每条水湾、小港、浅滩和暗礁,也对威尔明顿周围的海域了如指掌。他从未丢过一艘船,甚至从未被迫放弃过一船货。战争初期,他攒够钱买了条小快船,从一众无名之辈中脱颖而出。如今,偷运一船货物可获利二十倍,他也拥有了四艘船。他出大价钱雇用好舵手,让他们趁夜驾船溜出查尔斯顿和威尔明顿,把棉花运往拿骚、英国和加拿大。英国的棉纺厂已停产,工人们都快饿死了。任何能智胜北佬舰队,闯过封锁线的人,都可以在利物浦坐地起价。无论为邦联运出棉花,还是把南方急缺的军用物资运进来,瑞德的船都格外幸运。没错,女士们觉得这样一位勇士,以前无论犯下多少过错,也可以被原谅。
他是个闯劲十足的人,走到哪儿都引人注目。他花钱大手大脚,骑一匹黑色烈马,身上永远是时髦的成衣。光是那衣着就够惹眼了,因为现在士兵们的军装都又旧又破,平民就算穿出最好的衣服,也看得出精心修补过的痕迹。斯嘉丽觉得,她还从没见过谁的裤子比他的更优雅。他穿浅黄褐色的彩格呢裤,西装背心也格外漂亮。尤其那件白色波纹绸的,上面还绣着小小的粉红玫瑰花蕾。衣服虽价值不菲,他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于是越显优雅贵气。